Chapter.1 『幸福之家』
Chapter.1 『幸福之家』
“相亲相爱一家人”这是穆梓琰上幼儿园时，在美术课上得到的主题。幼教的声音总是轻轻的、柔柔的、慢慢的，把每个字都掰开细细讲碎，却又时不时地上扬语调来引起小朋友们的注意。不得不说幼教这一招确实有用，譬如此刻穆梓琰便被其话语吸引了。 “相亲相爱的一家人里有谁呀？”小朋友们叽叽喳喳地回答着“爸爸”“mama”一类的家庭成员，老师尽力听着每一个人的话，时不时笑着附和，而穆梓琰也跟着在心里念叨，他把家里每个人都数了一遍，然后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家里比很多小孩都要多一点人。穆梓琰高兴极了，他想，他不仅有爸爸mama，还有哥哥jiejie。 “那我们今天把一家人画在纸上好不好呀？大家回忆一下，先在课上画画家里人是什么样子的，回去再看看我们画没画对。”老师一边说着，一边把白色的A4纸发下来，“大家回去把自己和家人最开心的时刻画下来，我们明天每个小朋友都要上台分享他画的小故事。”小朋友们懵懵懂懂地接过纸张。 穆梓琰坐在板凳上，起初他也是跃跃欲试，可真拿到纸的那一刹那，他的脑海里却没有浮现任何一个人的脸，他不知道家里人是怎么相处的，他甚至有点忘了家里人长什么模样。穆梓琰手里拿着笔却无从下手，他左右望去，周围的小朋友们似乎都已经有了思路，各个手上胡乱舞着，五官也灵动得像是在跳舞。 穆梓琰不住地抠着手指，就这么死死地看着眼前的白纸，长时间盯着一处地方让他的脑袋都开始发晕，耳边传来同学问老师怎么画的声音：“我想画我和mama一起去滑雪。”“这是爸爸带我爬山。”“这是我们一家人去泡温泉。”他想了半天，似乎有什么场景一闪而过，但他再去回想时，却什么也想不起了。他想，他应该记得的，他记得的，他记得什么？ 他不知道。 直到下课铃响的时候，他如释重负。 回家的路上穆梓琰安静了不少，平日里总是和阿姨叨个不停的小孩今天像是被封条贴了口，余得一双眼神四处打量身边的每一个人。即使阿姨开口引导也只被敷衍几句，阿姨遂无奈作罢，也就只能在回到家中的时候对父母提上一句小朋友今天似乎心情不佳。 穆梓琰听到了这话，他抬起头刚想反驳并解释原因，但看见父母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亲切地望向阿姨，对她说着辛苦一类的客套话之时，一切话语又被压回喉咙之中。 除了一开始走进家门时远距离遥遥一瞥，即使听见阿姨的话，父母也再没有将视线投注在他的身上，哪怕他已经走到了他们的身边。 穆梓琰站在母亲的身边，他目前的高度还需要仰头看人，他在想，这么亲切的笑容应该画在纸上。他细细地看着，仔细地描摹着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直到他的脖子酸了，他低下头来，在平视的目光中他突然看见了另外一个人——他的jiejie。 jiejie没个正形地窝在沙发上，电视机里放着动画片，但她并没有看。那双黑黑的眼睛盯着他，眨了眨，好像已经看了很久似的。随即传来的饭菜做好的声音让她扭回了头。 “你干嘛回放那么多？”耳边传来哥哥不满的声音。 “我没看到。” “那你刚刚干嘛去了？” “不知道。” 如果是再大一点的穆梓琰兴许会想得更多，但此刻他只是一个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他只是在想，哥哥jiejie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呢？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观察到每个人的模样，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画出幸福之家。 只是隐隐约约的，他还想再看一看那双黝黑的双眼。 那双将视线停留在他身上了的双眼。 于是穆梓琰看过去，但他只看见了和哥哥打闹着抢电视遥控器的圆圆的后脑勺。 家里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很显然穆家父母和哥姐两人都不是爱说话的性子，平日里饭桌上经常是穆梓琰来开启话题，然后其他人跟着讨论附和。而他由于是家里唯一一个还在读幼儿园，甚至还在吸奶嘴的家伙，大家也十分爱看他笑话，如此这般也算其乐融融。但今天的老幺很显然并没有充当氛围组的打算，他更想看看自己家里的人长什么模样，饭桌上少见的沉默无比。 这样的气氛直到所有人吃完饭，各自离开餐位去做自己的事情，工作的工作，学习的学习，玩耍的玩耍，而穆梓琰直奔自己的房间准备画作业了，他感觉自己突然又长了手，绝对能画出一副惊世巨作。明日定要让所有人发出惊呼声。 他这样的想象持续到自己坐在桌前掏出那张白色的画纸之时。 他又回到了之前在课上如坐针毡的时刻。爸爸mama长什么样子？哥哥长什么样子？以及……jiejie长什么样子？很奇怪的，在想象别人的模样时，穆梓琰脑袋里全部变成了模糊的一张脸，只有jiejie，他记得，他记得。 他记得什么？ “你在干什么？”突然传来的疑惑声音吓得穆梓琰抖了一下，他看向罪魁祸首，那人指向明晃晃大敞开的门，“你自己打开成这样没关，我没碰，而且我进来之前敲门问过了。” 穆淼面色平静，但十分熟悉jiejie的穆梓琰知道，她绝对是故意的，于是他冷哼一声，扭头不理她，但余光却时不时朝那边瞥着。 “所以，你今天怎么不开心了？”穆淼一边问着，一边把穆梓琰从椅子上拉起来，自己坐下去，毫无坐相地歪在座椅上了，“让我坐会儿。”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穆梓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从坐着的姿势变成了站着，他呆呆地眨眨眼，倒也没哭闹，显然没少被这么对待，但此刻他的关注点在另一件事上。 他看着jiejie，jiejie黝黑的眼睛看着他，他寻找着，寻找着，终于，他在瞳孔里找到了小小的自己，他看见小小的自己把眼睛也弯得小小的，他说： “我没有不开心！” 显而易见，因为穆梓琰笑得开心极了。 刚才被压回喉咙里的解释尽数吐出。 他记得什么？ 他记得jiejie黝黑的眼睛。 穆梓琰在家里就不是闲得住嘴的，不然阿姨也不会因为他今天不怎么说话就如此担心，此刻穆淼的一句问话像是开了他的话匣子，一句又一句前言不搭后语莫名其妙发散的话往穆淼耳朵里砸。如果是幼教老师，领着工资不得不干活可能会细心理解小朋友在说什么，可惜此刻穆梓琰小朋友的倾诉对象是穆淼，她也只是一个小学生。 于是穆淼喊道：“吵死了！”穆梓琰明智地闭嘴。 “也就是说，这是家庭作业，让你画家里有哪些人？”穆梓琰顺从地点头。 他带着期盼的目光看向jiejie，jiejie从小创造力就不错，听说幼儿园大班的时候还被老师夸过画画很有想象力。后者拿起铅笔，说：“你就这么随便画画呗，反正我们家里就这么几个人，爸爸mama哥我还有你，你还有谁想加上去的吗？”她一边说着，一边在纸上勾画起来，她手上的线条蹭啊蹭，许许多多杂乱的线条拼凑在一起当真勾勒出几番轮廓。 穆梓琰的眼神逐渐崇拜起来，穆淼在他的文具盒里翻找半天，然后略带嫌弃地说：“你怎么连勾线笔都没有。”随后她拿起中性笔，对着纸又捣鼓了半天，等到她再停下手时，方才略带自满的表情却不见了，只剩下沉默，然后她把笔丢给穆梓琰。 “不勾了，我累了，你这个笔太难用了。” 穆梓琰好奇凑过头看去，他看见唯一一个被勾了线的人——眼睛因为画得太小，再用中性笔勾线已经糊成黑黑的一团了，他眯起眼睛笑道：“她的眼睛和你一模一样！” 毫不意外地被敲了一下脑袋。他拿起中性笔，有样学样地开始勾自己的草稿，但这个时候的小孩向来是坐不住的，没画几笔就想撂担子不干，他又看向穆淼。 穆淼并没有应承弟弟的期盼，她从桌上起来，说：“不画，我走了，自己画着玩吧。”穆梓琰嚷嚷道：“再帮我画一点，就画一点！”他一边说着一边扯着jiejie不让她走，后者被缠得没法子，只帮他把没勾完的那个人勾完，后面就说什么也不干了。 “真不画了，你自己勾吧。”穆淼将笔放在桌上，显然小学生的耐性没比幼儿园大班的高多少，她的三分钟热度过去了。 穆梓琰只得撇撇嘴，说：“那你走吧。”这话一出，本已经站起身准备离开的穆淼脚步一顿，她发育比较早，现在比穆梓琰高出了不早，此刻她转过头弯下身，一只手捏着穆梓琰的耳朵，说：“你说什么？”她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穆梓琰小朋友已经很会察言观色了，当然，特指这位jiejie，于是，他扬起笑脸，道：“我说，谢谢jiejie！” 捏住耳朵的手滑到脸颊上捏了一下，穆淼故作成熟地拍拍他的脑袋，随后转身离开了房间。穆梓琰看着jiejie的离去，这才做了个鬼脸。随后他向桌上的画看去，他看着被勾了线的自己和jiejie，爬到书桌上，拿起jiejie刚刚放下的中性笔，沿着jiejie刚刚勾线的痕迹又开始勾这两个人的轮廓，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自创歌曲。 第二天的画作展示，小朋友们都展示了自己和家里人相处时刻。很快就轮到穆梓琰了，他拿着那副画，那张画上只有五个人，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什么场景也没有，但是他依旧是那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他说：“这是我和jiejie一起画的！”没有滑雪场，没有山顶日出，没有温泉，只有他和jiejie画出来的一幅画。 “梓琰，为什么只有他们两个被勾了线啊？”老师轻声问道，他们需要这样互动来告诉小朋友老师有认真关注每一个人的画。被询问的穆梓琰笑着，他挺挺胸，似乎一直等待着老师询问这个问题：“因为这是jiejie给我勾的！” 老师看向那张画，比较高的三人直接在铅笔草稿上色显得画面有些脏乱，另外两个小孩倒是用中性笔勾线并擦除了铅笔草稿，看得出来擦的力度不小，还有些许擦破的痕迹，这两个人的上色干净不少，只是可惜五官被太粗的黑色笔糊成了一团，看不清表情。 她笑了起来，捧场道：“你的jiejie真厉害！” 穆梓琰看起来更骄傲了。 后来老师在每一个小朋友的画作上都盖了一个章，他不认识上面的字，老师告诉他，上面四个字叫：幸福之家。 他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摸摸上面的字，又摸摸勾了线的两个人，一遍又一遍。 他一整天都攥着这张画，纸张被他攥得皱皱巴巴，直到忘性大的小孩没注意自己何时两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