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小寒你找到自由了吗？（混血 x 留学生）

    小寒走过那个小公园，公园空荡荡的，光秃秃的树在风里摇晃，地上的落叶湿漉漉地堆积在一起，散发着腐烂的味道。

    红砖公寓楼的木门推开，门厅不算宽敞，墙上贴着一些通知，水磨石的地板。她爬上楼梯来到二楼，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铜色的，有些氧化，上面系着一个简单的钥匙圈，插进锁孔转动，咔哒一声，门开了。

    她推开门走进去。

    房间比卡戎的大很多，一张双人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还有一个小沙发。窗户很大，朝东，早上的时候阳光会照进来，但现在是中午，光线从侧面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光影。书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平板电脑，还有那些电子产品——降噪耳机，电子书阅读器，蓝牙音箱，香薰机，水彩笔，它们整齐地排列着，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床还是乱的，被子皱成一团，枕头歪在一边，床单上有黑色的发根。已经好几天没整理了，或者说小寒从来不整理，只是每天晚上躺下去，早上起来，然后离开，任由它保持这种凌乱的状态。

    背包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走到厨房，厨房很小，一个灶台，一个水槽，一个小冰箱，灶台上的锅碗瓢盆都是干净的，但有些积了灰——她其实很少做饭，大部分时候都是叫外卖或者出去吃。冰箱打开，里面几乎是空的，只有几瓶饮料，还有一些已经放了很久、她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买的蔬菜，已经变成干巴巴的了。

    冰箱门关上，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走回房间，坐在床边，拿出手机。时间显示为中午十二点四十分。还有一个多小时。

    应该洗个澡，她这么想着，因为头发的末尾开始打结了。于是小寒站起来，走进浴室，比卡戎宿舍的那个洗手间好得多：有一个淋浴间，一个马桶，一个洗手池，还有一面镜子。脱掉衣服，打开淋浴，水流冲下来，温度很高，冲在皮肤上让她微微缩了一下。她站在水流下，让热水冲刷她的身体，冲掉汗水，油脂，那些黏在皮肤上看不见的脏东西。

    每次洗澡都是这样，一拖再拖，不想动，但一旦洗起来又不想离开这种温热的感觉。小寒打开洗发水，揉搓出很多泡沫，然后冲掉。沐浴露，从脖子到脚趾，每一寸皮肤。热水和蒸汽让头脑变得昏沉，但同时也有某种放松，某种短暂的逃离。她闭上眼睛，让水流冲刷脸，冲进嘴里，带着氯的味道。

    最终关掉水，走出淋浴间。毛巾擦干身体，裸着身子先把头发吹干净，然后裹着毛巾走回房间。从衣柜里拿出一套干净的衣服——深灰色的卫衣，黑色的牛仔裤——穿上。衣服很柔软，带着洗衣粉的清香。

    看了一眼时间。一点二十分。该走了。

    她拿起背包，检查里面的东西——平板电脑，充电线，耳机，钱包。都在。锁上门，下楼，走到街上。

    天色更暗了，虽然才下午一点多，天空已经变得更加阴沉，像是随时会下雨。小寒把手插在口袋里，步伐加快。

    校园里有很多学生在走动，大多背着背包，步履匆忙。她走到工程楼，在入口处看到了卡戎。他靠在墙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看到小寒走过来，他收起手机，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纸袋。

    "给你，"他说，用本地语，把纸袋递给她。

    小寒接过来，打开。里面有一个面包，还热着，散发着烤面包的香气。

    “谢谢。”她说。

    “不客气。”卡戎说。

    小寒拿着面包，咬了一口。面包很软，里面夹着火腿和奶酪。她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胃里那种空洞的疼痛在食物进入后稍微缓解了一些。

    “你在图书馆待了一上午？”小寒问，用通用语。

    “嗯，”卡戎说，“做作业。”

    他们站在工程楼的入口处，周围是来来往往的学生。小寒继续吃着面包，卡戎站在旁边，看着手机。没有更多的对话。

    吃完面包，小寒把纸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看了一眼时间。一点五十五分。快上课了。

    “走吧。”她说。

    他们一起走进工程楼，爬上楼梯，来到三楼。走廊里已经有一些学生，拿着平板电脑或笔记本电脑，脸上都是那种疲惫的、麻木的表情。

    教室很大，能坐两百多人，但现在只有几十个学生零散地坐着。教室前面有一块巨大的投影屏幕，还有一块黑板。讲台上放着一台电脑，还有一些讲义。教授还没来。

    小寒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卡戎坐在她旁边，拿出手机，开始看屏幕。小寒拿出平板电脑，打开，调出课程页面，然后就放在桌上，没有再看。

    环顾四周，教室里的学生大多数是本地人，只有少数几个看起来像是外来的。有些在看书，有些在看手机，有些在和旁边的人聊天。前排几个本地学生凑在一起，用飞快的语速说着什么，不时爆发出笑声。小寒听得懂那些单独的词，但连在一起就变成了一串模糊的音节，像隔着一层水在听。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也许是关于教授的笑话，也许是关于昨天的什么事，也许是她永远不会知道的、只属于这个地方的某种幽默。

    小寒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说过完整的家乡话了。每天张口都是通用语，或者磕磕绊绊的本地语，舌头和喉咙都在用一种不属于自己的方式运动。有时候甚至会忘记某个家乡话的词怎么说，要想一会儿才能想起来。其实这只是一种语言能力的缺失，并不是什么大事，如果她回到自己的母星，再待上那么几个星期，一起都会回到她的记忆里。

    这里和她记忆里的学校完全不同，这个教室里没有人会在下课后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饭"，没有人会在考试前问她"昨天的作业你做了吗"，没有人会记得她的名字。她可以消失，可以不来上课，可以退学离开这个星球，都不会有人发现。坐在这里，小寒和其他人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听着同样的课，但她不属于这里，只是暂时地、偶然地出现在这个空间里。

    教授走进来了：一个中年男人，有些秃顶，穿着格子衬衫和卡其色的裤子。小寒觉得他实际年龄应该比大部分在座学生的父母要年轻些。他走到讲台前，打开电脑，调出今天的讲义，投影屏幕亮起来，显示出第一页——"第五章"。

    教授开始讲课，声音很平，语速很快，连读很多词语，带着这个星球北部地区特有的口音，一边讲一边在黑板上写公式。

    小寒第一次来上课的时候，整整九十分钟一个字都没听懂，坐在那里，看着教授的嘴巴一开一合，听着那些声音像水流一样从身边滑过，什么都没有留下。下课后她在图书馆坐到很晚，翻开课本，对照着那些公式和定义，试图还原教授讲过的内容，最开始她告诉自己，没关系的，时间久了就能听懂了，只是需要适应，只是需要时间——每个人刚来都这样——语言班的老师说过，沉浸式学习是最快的，六个月就能流利对话，一年就能听懂专业课程。相信这个道理。于是她每天听本地的广播，看本地的电视剧，在街上听路人说话，试图让那些音节渗透进耳朵，渗透进大脑。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小寒这么安慰自己。

    但是她没有坚持多久，现在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还是听不懂。

    不是完全听不懂，倒是能听懂教授说"今天我们讲第五章"，能听懂"现在看一个例题"，能听懂"下节课见"——那些简单的、结构清晰的句子，都能听懂。但教授开始讲解的时候，那些句子就开始变形。他会吞掉某些音节，会把两个词连在一起读，会用一些从来没学过的表达方式。能够听到"系数"这个词，但前面那一串快速的音节是什么？来不及思考，教授已经在讲下一句了。听到"导数"，但后面接的那个介词淹没在他的口音里，分辨不出来。试图用上下文猜测，但上文没听懂，下文也跟不上。

    她看着其他学生，他们在记笔记，手指在平板上飞快地移动，显然听懂了，显然那些句子对他们来说是有意义的。前排有个女生甚至举手提问，用流利的本地语说了一长串话，教授笑着回答。小寒连那个问题都没听清楚。

    但是当她低头看自己的平板，屏幕上有几行字，是刚才记下的，但现在看着那些字，已经不记得它们是什么意思了。那些词汇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没有上下文，没有逻辑，只是一些碰巧听到、碰巧认识、碰巧记下来的符号。

    刚来这个星球的时候，她会在课后立刻去找录音，反复听，暂停，倒回，再听，试图把每一句话都搞懂，花好几个小时去理解教授讲的内容。做大量的练习题，会去答疑时间问问题，从完全听不懂到能听懂一部分，从完全不会做题到能做对最简单的那几道花了她太多时间和精力，只是这样远远不够。剩下的那部分，那些够不到的部分，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更近，还是要花好几倍的时间去学同样的内容，还是要反复听录音才能勉强跟上进度，还是在考试的时候看着那些题目感到陌生和恐慌。

    小寒曾经以为时间会解决一切。现在知道，时间只是让她习惯了这种状态——习惯了听不懂，习惯了跟不上，习惯了永远慢半拍，习惯了坐在教室里假装在听课，实际上只是在等待这九十分钟结束。

    教授还在讲，那些公式出现得很快，然后被擦掉，然后被新的公式取代。小寒盯着黑板，试图跟上他的节奏，试图理解他在说什么。但那些词汇，那些概念，那些公式，都像是某种她无法破译的密码。听到了那些声音，但它们没有在脑海中形成任何意义。

    她看了一眼卡戎，他坐在旁边，低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移动，在玩游戏——能看到屏幕上的画面，一些色彩鲜艳的图形在跳动。他完全没有在听课。只是坐在这里，陪着她，但他自己在做自己的事情。

    小寒转回头，继续盯着黑板。教授还在讲，还在写，拿起手写笔，在平板上记了几行字——那些是教授刚才说的话，但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对，也不确定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写着写着就停下了，因为根本看不懂龙飞凤舞的字体，连理解题目都困难。

    半个小时之后，教授讲完了一个部分，开始讲下一个部分。小寒的注意力开始涣散，看着黑板，但眼神是空的。听着教授的声音，但那声音变成了一种背景噪音，一种没有意义的声波。思绪开始游离，开始想别的事情——今天早上在卡戎房间醒来的样子，那堆衣服，那个披萨盒子，母亲发来的消息，还有那种无处不在的、压抑的疲惫感。

    "现在我们来看一个例题，"教授说。

    小寒又开始试图让自己集中注意力，把目光从前面几排玩游戏的平板屏幕上移开，盯着投影屏幕，看着那个例题。教授开始讲解，一步一步地写出解题过程。小寒试图跟上，试图理解每一步的逻辑，但做不到。那些步骤对她来说只是一些符号的排列组合，没有任何内在的联系。

    好吧，她想，现在可以完全放弃了。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能听到教授的声音，能听到教室里其他学生偶尔发出的声音：翻动平板的声音，打字的声音，咳嗽的声音，还有人说话的声音，跟不上他们飞快的语速，还能听到卡戎手机发出的轻微音效。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白噪音，在耳边流动。她感觉如果不是因为教室的板凳太硬了，应该就会睡着。

    终于，九十分钟过去了。教授说了句"今天就到这里"，然后开始收拾东西。学生们开始站起来，收拾背包，往外走。教室里充满了那种课程结束后的躁动，椅子移动的声音，脚步声，说话声。

    小寒睁开眼睛，坐起来。收起平板电脑，装进背包。卡戎也站起来，把手机放回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