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邑村(二)
可邑村(二)
薛沁是第二天凌晨的火车,晋渊把她送到检票口,该提醒的在路上都反复叮嘱过了,他伸手将黏在她额间的发丝拨开,喉结动了动,问:“什么时候回来?” 薛沁接过他手里的包,说:“不清楚,顺利的话也得半年左右。” “帮我照顾好薛寻,等我回来这小家伙应该都会叫mama了,还有...”薛沁顿了顿,声音很轻地往下说:“薛女士祭日那天我大概率是回不来了,只能麻烦你代我去扫个墓了。” 他忽然屈指,用关节处在她鼻梁上自上而下轻轻一刮,“夫妻之间说什么麻烦。” 薛沁抱住他,声音闷闷的:“有你真好。” 晋渊轻拍她的后背,语气温柔地说:“去吧,我和小寻在家等你回来。” 候车厅的黄光下映着无数蜷缩在长椅上的疲惫身躯,脚边放着大同小异的褪色蛇皮袋,浑浊的空气中,泡面的香辣味与汗酸味混杂在一块。 薛沁被人潮裹挟着跌进站台,在转身的刹那,晋渊的面容已淹没在攒动的人头间。 薛沁泛白的手指捏紧了车票,四周嘈杂声浪翻涌,她忽然就想起一年前她接到母亲最后一通电话的那天。 也是这样闷热的夏天,老旧的听筒座机传来的也是这样嘈杂的声音,薛于宜的声音穿透这片混沌,兴奋地跟她说:“囡囡,我找到六根清净竹的下落了,原来它就藏在云南盐源县的可邑村里!” “好,我现在就收拾行李跟你一起去。” “小沁。”薛于宜的声音低了下来,柔声说道:“你现在刚怀上宝宝,不宜过于cao劳,在家安心养胎,等着我回来。” “不行,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我现在已经在车站了,马上要上车了,不跟你说了,到时候再联系。” 薛沁犹豫了一瞬,刚想开口,电话已经被被无情地挂断。 每个午夜梦醒时分,她都深陷在这个场景中,永无止境的通话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她枯坐在座机旁焦急地等待着母亲的回电。 薛沁没有一刻不后悔,她恨极了自己的犹豫迟疑,如果当时能陪mama一起坐上那班去往云南的火车,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如果陪着mama坐上那班火车的话,她就不会看到mama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离火车站不远处的树林里,手里紧攥的车票沾满了暗色的血渍。 调查这桩案件的警察无可奈何地对薛沁说:“薛女士,事发当天火车站口的监控录下了你母亲进车站的画面,多名目击证人也都证实看到她确实上了那班火车,可为什么尸体会凭空出现在车站外,这完全违背常理。” 这世间,作恶的不仅仅是人。 所谓的违背常理,只是超出了常人的认知范畴。 薛沁靠在起雾的窗边,看人群在黄线内外流动,她漫无目的地想,如果这次能活着回来的话,要着手准备和晋渊离婚的事情了。 薛沁一直在欺骗晋渊,其实她并不是什么考古研究人员。 她和薛于宜的故事要从一千多年前说起。 大唐盛世,邪祟横行。 上古凶兽饕餮重现人间,硝烟四起,生灵涂炭,长安街不再长安。 薛家一族驱魔人均以守护世间太平,剿灭妖魔为己任。 为了制服饕餮,第三代掌门人薛暄岭历经千辛万苦寻来五件上古神器:番天印、六根清净竹、雾露乾坤网、九龙神火罩、中央戊己杏黄旗,分别对应着金木水火土五行。 薛暄岭拼死一搏,以五件神器为枢,将凶兽封印于苍山腹地中,并派后人世代戍守封印。 公元1890年,时任掌门人薛长庆的长女薛虞带着对家林氏一族闯入了苍山,他们破坏神器,解开了禁锢饕餮的封印。 故事的真相众说纷纭,但薛家从那之后立下铁律三条,以掌门指尖血载入族谱首页。 一、薛氏后人需穷尽毕生寻回五件上古神器,将饕餮永镇于归墟之渊。 二、薛氏族人满弱冠及笄后,须在当年完成婚配,并于婚后一年内剩余子嗣以延续宗祧。 三、薛氏一族纵结秦晋之好,亦须永守三禁,一禁言族源根本,二禁泄神器踪迹,三禁泄自身身份。 违者视同背祖,当受三刑,一是逐出宗祠,二是剜舌之苦,三是受蛊虫日夜啃噬筋脉之痛。 然而追踪神器和饕餮之事苦苦无果,过了百年才捕捉到一点风声,薛沁绝不能放过这次机会,她不仅要拿回神器,更要血刃杀害母亲的仇人。 薛沁坐了整整两天的火车终于抵达云南,又转乘了近八个小时的盘山大巴才到盐源县,最终达到盐源县时已是暮色四合,站在简陋的公交站牌面前,她望着陌生的地名,才发现这里没有去往可邑村的班车。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恰好从她身边经过,竹编的背篓装满了新鲜的蘑菇和野菜,沉甸甸地压弯了她的腰,薛沁快步走上前去问:“阿婆,打扰您了,请问要去可邑村要怎么走?” 老人缓缓抬起满是皱纹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睛蒙着一层薄雾,听到“可邑村”时她的眼神震颤着望向薛沁。 老人一边摆手往前走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你莫克...你莫克...” 薛沁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身影,放弃上去追问的想法。 她听不懂这边的方言,交流都很困难,无奈之下只能拿出手机拨打通讯录里存下的号码。 电话过了许久才被接通,另外一头温柔的女声传来:“喂,你好?” “您好,我是薛沁,前两天联系过您的。” “嗯,我记得,薛教授的女儿是吧。” “是的,我已经到盐源县了,但这边没有去可邑村的车。” 对面的人轻笑了一声,软着声音说:“可邑村的老规矩了,祖祖辈辈都不爱跟外头打交道,知晓我们村子的人少,自然就没有车往来,不过我当家的正好在县上接人,你现在在哪个位置?我让他顺道捎上你。” 报了位置后没过多久,一辆沾满尘土的白色面包车从尘土飞扬的土路上驶来,车身沾满了泥渍和裂痕。 车子在她面前停下,发出刺耳的刹车声。 驾驶座的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他朝薛沁招了招手:“上车。” 薛沁拉开车门的瞬间,一股木质的香味混合着皮革的陈旧味扑面而来,她弯腰钻进车厢时,才发现后排上还坐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大部分的脸,只露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 但薛沁能感觉他的目光正一寸寸打量着她。 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放下自己的包坐在了前排。 驾驶座的男人发动了车子,在轰鸣的油门声中他扯着嗓子烦躁地喊:“你就是我老婆说的那个考古专家?” “算不上专家,只是对彝族文化有些研究,这次来是想做些田野调查。” “又是画家来采风,又是考古专家来调查,我说你们城里人一个个真是吃饱了撑的,专往我们这山沟沟里钻找乐子?” 薛沁没接话,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后视镜,恰好撞进那双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她尴尬地冲他一笑。 主驾驶的男人粗糙的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方向盘:“之前是你母亲跟我们打的电话吧,不知道从哪儿找的联系方式,死缠烂打着要来我们这住一段时间,结果再联系的时候人就没影了,这回她没跟着你过来?” 薛沁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声音冷了下来:“她去世了。” 过了半响,主驾驶的男人才开口,语气沉重地说:“可邑村这地方,蚊虫蛇蚁多,老旧规矩更多,要是后悔了,现在掉头送你们回车站还来得及。” 薛沁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我叫薛沁,还不知道您怎么称呼?” “宋志胤。”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后排这小画家兄弟叫程予,和你一样,也是从外头专程来我们这儿的。” 薛沁状似无意地问:“听您和您妻子的口音都不像是当地人。” “我妈是外省人,生下我没多久,就抱着我离开了可邑村,我从小和她在外生活,成年之后才回可邑村。”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笑意:“我媳妇的普通话是我手把手教的,她学习能力很强,当年教她认字,三个月就能读报纸了。” 薛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车行驶在蜿蜒的山路上,薛沁的头不时地磕在冰冷的车窗上,身体随着颠簸的路面摇晃,困意忽然袭来,她疲惫地合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睁眼的时候,车子已经停了下来。 车门被打开,宋志胤和程予却不知所踪。 她背上背包跳下了车,随手拍了拍裤脚上沾染的灰尘,抬眼望向四周的一片绿。 车停在一片山林中,茂密的树枝在头顶互相交错,将本就不明朗的月色剪碎,恼人的蝉鸣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薛沁大步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