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譬如昨日死（14）

    榆关镇虽在北地边境，却是个热闹的小镇。祁瑾走进镇门，却发现这里全然不复原来的模样，空气中有浓烈的尸臭。

    他沿着中街慢慢往里走。他在包子铺门口停住，摸到那只熟悉的木招牌，已经裂成两半。案后仰倒着两人，正是帮他介绍过院子的老板娘。

    沿街皆是倒的摊子、掀翻的车。米铺的米被洒了一地，和血混成块。书肆的书页被风翻起，又扑倒在泥里。衙门前的旗杆折成两截，院门被撞开，门内一片狼藉。

    台阶下留着密密的军靴印，鞋钉的纹理清清楚楚，往西门方向延伸。

    祁瑾停在十字巷口，侧耳听了很久，风里没有活物的气息，也没有一点喘息。

    整个镇子都被残忍屠杀了。

    他一路往南走，每到一个地方，问一句就动手，然后走人。

    他越杀，身上鬼气越重，渐渐就可以用鬼气凝聚成rou体。

    一路杀到都城，他并没着急去王宫，而是先去了临河的一处大宅。

    宅子依水筑墙，院里引了一圈活水。祁瑾迈过门槛，廊下站着一排沈家的捉鬼师，身披水纹法袍，手执引潮幡、束水符、凝露绳。

    正中的中年术者开口：“七殿下，沈氏奉朝命镇摄阴祟。你身负厉煞，擅闯水府，是自取死路。”

    祁瑾站在门槛阴影里，侧了侧头：“哼，试试看。”

    那人眉心一跳，抬手一压：“结阵！”

    左侧两名术者同时抛出凝露绳，绳上水光一线线绷紧。祁瑾斜肩一让，避过前一缕，反手拨开后一缕的绳头。脚下一点，影子沿地攀上绳身一绞，露绳当场崩散，两人手腕被反震得一麻，半跪在地。

    “坎位起潮！”年长者指诀一换，廊下水缝涌动，冷浪自地板线里涌出，直卷祁瑾膝下。祁瑾抬步落入檐影，浪头扑了个空，拍得窗棂齐响。

    右侧三人齐念“折浪诀”，浪锋成刃，斜切他背脊位置。祁瑾不退，手背一翻，掌心黑影收束成线，贴地疾走，顺着刃脊回卷，把三人的腕力一并带歪，三柄水刃当场解形，化回冷水淌下台阶。

    “锁江！”有人怒喝，半空现出一道透明的水环，拢头罩下。祁瑾指尖一扣，环口被影线撑住，他借势一拽，整道水环倒卷回施术者肩上，像铁箍般一紧，那人肩胛发闷，跌坐在地。

    廊下一片急促的踏步声，水沟里的活水被引得直立成墙，自四面压来。几面引潮幡齐落，幡面冷光如鳞，浪尖层层叠叠，把院心切成井字。

    那中年术者低喝，手诀连换，四角水口齐关，水墙合拢，像一把磨一样往中间碾。

    祁瑾一脚踏进影子里，整个人贴着地面切出阵心。

    “稳住水阵！”有人把束水符连贴三张，符火落水不灭，冷焰沿水脊奔行，把破口封住。

    祁瑾没去硬顶，抬手把廊柱的阴影捻成一缕，拈到指间。影线贴着地砖一扫，几张束水符同时黯下去。

    中年术者退半步，沉声：“七殿下，你若此刻止步，我沈氏可保你魂体不散。你再往前一步，便是死局。”

    “保我？”他勾起唇角，“你们先保住自己吧。”

    他往前踏了一步，影子先越过水线。

    “叠涛压顶！”中年术者一掌落下，檐上活水成幕直砸，两名护院已抽剑前扑。

    祁瑾身形偏了寸许，水幕砸空。他迎着一柄长剑踏入，剑到面前，他故意慢半拍，贴在护手内侧握住剑身，利剑擦过虎口，立刻迸出一线血。

    鲜血顺腕滴到廊砖上，他抬指一抹，用血施术。

    地上的影子像被灌醒，沿砖缝拓开一圈，沾到的水光迅速暗淡下去。

    右侧术者急念：“寒流束息！”

    一道细水绳直缠颈侧。

    祁瑾猛地前冲半步，把那名持剑者当成盾，肩胛一撞，束息的水绳顺势勒在那人喉上。他左手扣住对方腰胯，借力将其过肩摔回廊柱，水流失控，当场散了半截。

    祁瑾拽起影线，廊下顿时倒成一排，地砖只剩血水。

    这时内廊有二人并肩踏出。

    鬓角带霜者是沈珣，旁边的少年是他的小儿子沈自宁。

    祁瑾冷冷注视他们：“我记得你们。沈珣，沈自宁。”

    沈珣目光一敛：“多年不见，殿下还记得沈家，算我族福分。”

    祁瑾道：“记得的，不止名字，还有我们间的仇恨。当年，在你的授意下，沈林悦想毒害我母后，她虽被打入冷宫，却仍害得我母后多年没有孩子，害得我母后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

    沈珣神色不变：“宫闱用药，自有内廷主事。你母后体弱，是她的命数，与沈氏何干。”

    祁瑾不耐烦与他周旋，身形消散在空中，下一秒已直逼沈自宁。

    沈自宁拔鞘，剑花贴身横扫，劲风贴耳。剑锋带着细密水痕，是沈家成名的“落潮三叠”。

    第一叠劈面直下，第二叠横扫肋侧，第三叠回斩喉前。剑锋强势袭来，可祁瑾没动，他淡淡地看着沈自宁，随后将身体虚化，沾着冷水的剑从他胸口直穿过去，连衣角都没打湿。

    此时沈珣已至，活水在他掌下拧成一束水线，带着他毕生功力破空而出。

    祁瑾掐着沈自宁的后颈往前一送，自己再度虚化。水枪贯体而过，沈自宁整个人被打得后仰，剑从指间滑落，重重栽倒。

    “自宁！”沈珣收了招式，单膝着地扶起沈自宁。然而沈自宁已然回天乏术，嘴角鲜血不断地涌出。

    “这就是你要的？”沈珣盯住祁瑾。

    “无论这是不是我想要的，”祁瑾说，“这都是你应得的。”

    沈珣不再回嘴，横身起步，掌锋裹着水劲直取咽喉。

    祁瑾逼近到一臂之内，左手扣住他腕骨，右肘短砸其肋下。沈珣借势再攻，掌缘切向颈侧。

    祁瑾半身一虚，掌风落空。他在对方身侧复形，五指如钩，顺着肩胛往下锁了个死扣，脚下一绞，将沈珣的重心活生生拽歪。与此同时，脚边影子抽长，像一根看不见的索子自地面缠上去，把他的膝、踝一并勒住。

    “到此为止了，沈大人。”祁瑾低声道。

    影子落在心口处，劲力穿透胸背。沈珣瞳孔一缩，胸膛塌了半寸，整个人顺着影索缓缓跪倒，侧身栽在儿子旁边，再没有起身。

    院中只剩水沿滴答。

    祁瑾冷眼扫过院子，一间间地杀，只留下一个五岁的小孩。

    他走出沈家大宅的一瞬间身形就消散了，丝丝缕缕的鬼气向王宫的方向驶去。

    自霁阙门入至朝元门，一路无人值守。

    祁瑾踏上御道。

    两侧宫墙不见灯火，也听不到脚步声。按理这个时辰，内侍该在廊下点灯、宫女该端水走动，如今却安静得不太正常。

    他一路往承霁殿走去，往昔的回忆涌上来。小时候是父王母后牵着自己走在这条路上，要他认路，说受了委屈就走这条路去找父王。

    后来他经常和几个哥哥们一起走，兄弟们再没有过往的坦诚，在朝堂上互相攻讦，出了殿门也各自算计。

    如今只剩他一个走在这条路上，而他从小依赖的、敬佩的哥哥，就在上面等着自己。

    他走完阶梯，推门进入承霁殿。

    殿内点满了灯，那人坐在案后，穿着一身整整齐齐的朝服，头戴冕冠，珠帘在他抬头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声音。

    祁瑾忽而生出一种陌生感。

    明明是他最最熟悉的哥哥，他却有些不敢认了。

    往昔温和的眉眼再也不见，眉峰更锐利，眼底镶嵌着寒铁，唇线薄而紧，连呼吸都克制得不留余地。

    少年时记忆里那个温润的公子已经被这些年的争斗磨掉，只剩戾气与疲色并存。

    他看向祁瑾，与祁瑾极像的凤眼微微眯起：“七弟，你来了。今夜我屏退了宫人，想好好和你叙个旧。”

    祁瑾没有答，慢慢走到殿中央。

    脑子里，一张一张脸走过，阿父、陈叔、燕赤、缃华……

    直到他站稳，有血泪从眼眶缓缓流出，他露出恶鬼相，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好久不见，方修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