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溯潮(7)
第五十四章 溯潮(7)
岑妍是被一股又冷又黏的水意疼醒的。 四肢被纤细的水丝层层裹住,腕踝处一圈圈淡青色的纹路紧得发痛。一旦运用灵力,那些水丝便沿着皮rou往里钻,凉得人牙根直颤。 她不敢乱挣,只侧过身,借着顶上瓦缝漏下的一线灰光打量四周。窄小的内室,四壁潮斑,地上铺着一张发霉的麻席,门上挂着寻常铁锁,门缝里往外吐着细白的雾气。 她强迫让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快闪过之前在自己珍藏的书中看过的一段话:“水无常形,遇顺自化,遇逆则闭。术阵若成,唯以顺势解,切莫逆水行舟。” 她没敢立刻调动灵力去冲击,只将心神细细收拢,缓缓探入腕踝的水丝之中。 那些淡青色的纹路像是有生命一般,正沿着她的经脉微微蠕动,时不时泛起一股黏冷的气息。 每当她试图逆着水丝走向运力,水意便立刻收紧一分,几乎要将她骨节都碾碎似的疼痛。 她想象自己成了一滴清水,任由那无形的水丝牵引,灵力缓缓游走于腕踝、臂弯、踝骨之间。每经过一处,水纹仿佛察觉到同类的气息,原本紧绷的力量渐渐松散下来。 她不敢太快,生怕引起水意的反噬,便让灵力以极慢的速度、极低的强度,一点点顺流而下,引导那些水丝随之蜿蜒游离。 渐渐地,腕上的压迫感淡了几分,青色水纹从紧缚变作柔顺,如初春解冻的溪流,缓缓游弋。 岑妍感到一丝温热的灵力带着冷意慢慢离开皮肤。 她抓住这细微的变化,继续引导,将所有水丝引到指尖,最后一缕水意顺着灵力脱离,化作一缕淡雾消散在空中。 她撑着墙坐起,稍事休憩,就走到门前。她用灵力将铁锁卸掉,扶着门沿往外推了半寸,又停住,侧耳细听。 然而只有远处风从檐下拂过的声音。 走廊阴湿逼仄,墙根爬着青苔,岑妍行得极轻,拐过第一个角时,用极细微的灵力在柱身内侧划了一道细痕。 她深吸一口气,想着如果是自己的偶像在这个地方会怎么办。 那位堂姐。她从小就只敢远远看,练功时不敢打招呼,家里议事也插不上话。可心里又总觉得只要有她在,家里事事都是稳定的有秩序的。 明明没说过几句话,她却一直记得堂姐握剑的样子,冷冷的,稳得让人不由自主地安下心来。 脚下水光一晃,她收了神,继续往前摸索。到了一处偏殿角,她又在柱子里侧刻下一道痕,刚收回手,就听到有人踏着檐下湿木板,极轻地落了脚。 岑妍心头一紧,背贴墙,指间凝出一道灵力。她屏着气,目光盯着阴影的边缘。 两息之后,阴影里有人同样屏住了气,只用一缕极浅的气息探来,试探她是否伏在此处。 岑妍咬住后槽牙,正要先手,拐角处忽有一只手缓缓探出。随后,是一双清亮却极冷定的眼。 岑妍的心突然提起。 “堂……” 不,她不能这么叫她。 “家……” 也不对,家主已经换人了。 “岑妍?”岑夙皱眉,下意识想找东西遮住自己的脸,可眼下已经被岑妍看到,见岑妍惊得都快叫出来,忙捂住她的嘴巴,“别叫。” “唔唔。”岑妍忙点头。 岑夙才放下手。 岑妍抓住岑夙身上的帷幔:“天哪,我、我居然看到您了!您没有事?听族中人说您去鬼阵后就再也不见踪影,应该是和鬼阵中那厉鬼同归于尽了。岑杳那小子听说后,据说哭了三天,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不敢出门。” 岑夙疑惑:“真的假的,他不是一直不喜欢我?” “他、他都是装的。”岑妍跟在岑夙身后,“其实心里最最最敬重您的。” 我也是,她在心里补充说。 岑夙浅浅笑了一下:“行了,你回去吧,把人带过来。” “什么?”岑妍从没见过岑夙笑,一时有些脸红,没反应过来。 “岑澜她们啊,这里靠我们两个可救不下那么多人。” “你怎么知道岑澜jiejie她们也来了啊……” 岑夙一愣:“哦……林颂就是我。” “居然是这样吗!”岑妍说,“您一直就在我们身边?那、那个祁瑾是谁呀?” “他是……”岑夙不知该如何解释,拍拍她,“总之你先回去吧,除了岑澜,不要告诉别人我就是林颂,也不要告诉别人我还活着。” “不行不行,我不能丢下您,您一个人要是遇到什么危险,我还能帮您。”岑妍说。 “也行吧……”岑夙想,祁瑾应该能发现这其中的规则,他会想办法带人过来的,“那你跟着我,不要乱走动。” “嗯嗯。” 二人沿檐下缓行。 岑夙一路细看檐角与石缝,忽在一处柱根旁停下。那里的石砖颜色比旁边更暗,似乎常年被水气侵染,却无苔痕。 她俯身,伸指扣在柱根与石缝之间,轻叩三处,倾耳听回声的厚薄。第三下时,地砖下传来一线空声,似有暗孔。 “这里。”岑夙道。 她以细若游丝的灵力沿缝探入,顺着石砖下隐隐的纹路摸索。岑妍蹲在一旁,屏息看她动作。 片刻后,岑夙指向柱身背阴处:“看见没?这一圈刻痕,像是枢钮。——你退开一点。” 她伸指扣住刻痕内侧,往反向一扭。柱内“咔”的一声轻响,地砖边缘同时涌出一线细水,沿着暗纹转了半圈,便见那块青砖微微抬起一寸。 岑夙掀砖,露出下方一只铜环。她撕下一条帷幔包住手,稳稳一拽。石砖缓缓移开,底下是尺许见方的黑孔,一股阴冷潮气扑面而来,带着隐约的腐腥。 “我先下。”岑夙取了一截断裂的檀珠串成的细绳,系在柱根,叮嘱道:“扶稳。” 说罢纵身而入。孔下竟是陡直的石级,湿滑逼仄。 她脚尖一点一点探落,每下一阶,灵力便在墙面轻轻划出一道细不可见的印记。 岑妍随后下去,手心被冷气浸得发麻。 行了约二十余级,石阶转折,通道忽然开阔一尺。两旁墙面镶着黢黑的瓦缝,缝里渗着细水,滴落在地,汇作浅浅一线。 岑夙眉心一蹙:“有抑息术。” “难怪上面几乎听不见动静……”岑妍压低声音。 “跟着水走。”岑夙起身,顺着地面那道细流缓行。行不过数丈,前方拐角处忽有一截木栅横栏,栅下留有尺许空隙,空隙里嵌着一枚青铜片,刻有一个水纹。 岑夙将灵力压得更细微,贴着青铜片边缘轻轻一探,随即收回,“是水纹锁的摘扣,若用力不匀,会引动整条水脉回冲。” “那该怎么破?”岑妍问。 岑夙环目一转,抬头望向栅顶两侧的榫卯,她攀上侧壁,借力以肩为轴,以极慢的角度将右侧榫卯先行松半分,再回到左侧,交替换力。栅身发出几声极轻的“吱呀”,像是憋闷的叹息,终于整体下沉一寸,水纹上的寒意也随之松开。 岑夙侧身,带着岑妍从空隙里钻过去。 身后细流微滞又复归匀。越往里走,药味越重,夹杂着一丝陈旧的血腥。 通道在此分为两岔。 左侧湿意更盛,隐有水声回荡。 右侧较干,地上却残留着拖拽的痕迹,间或有指甲刮过石面的细细刮痕。 岑夙俯身看了看:“先往左。。” 两人沿左岔前行,墙面忽然出现淡淡的朱线,画着半个未闭的水阵。 岑夙停步,听到隐隐传来一丝极轻的搏动,像心跳声。 岑妍紧张道:“有人?” 岑夙抬手示意后退半步。 前方一扇矮门无缝闭合,门缝里插着一片极薄的青片,青片之下连着极细的丝线,丝线末端缠在墙缝的一截铜钩上。若贸然推门,青片便会被拉出,触发上方暗槽的水囊。 岑夙低笑了一声:“小心思不少。” 她抽出发间一枚极细的银针,绕过门框,缓缓挑断丝线,又把青片轻推半分,使其仍夹在门缝中。 确认暗槽未动,这才侧身让岑妍贴墙,自己以肩斜顶门扉,力度如羽。 门内传来轻微回弹,她趁隙伸指入缝,按住里侧的抵条,将门静静推开一线。 一股更冷更重的潮气扑面而来。 室内狭长,靠墙摆着三张低矮木榻,榻脚用水纹缠住,榻侧的石槽里缓缓有水注入。 墙根下,是一块颜色与周围不同的石板。 岑夙伏下手背轻按,石板微沉,她立刻抬手,示意岑妍退后三步。随即以帷幔包拳,捶在另一侧并不起眼的凸点上。两声一轻一重的闷响后,墙根石板缓缓滑开,露出一道更深的斜下通道。冷气扑面而上,仿佛从井底爬出的潮影。 “密道。”岑夙压低声音,“下去之前,先做记号。” 她俯身探看斜坡的角度与水气的走向,确定暂时不会回涌,回首对岑妍道:“我在前,你跟我左后三步。” 二人一前一后没入斜道。 脚下石面愈发湿滑,头顶不时有水珠沿缝滴落,砸在肩颈,寒意直透骨髓。 走了不知多远,前方忽地亮起一簇诡异的青光,像是水底透上来的薄火。随着他们靠近,隐约有极低的吟诵声从下方传来,断断续续,被水声切割得七零八落。 岑夙与岑妍对望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见了同样的警觉。 岑夙抬指,轻点唇边,示意噤声,继而贴壁更近一步。 青光下,通道尽头似开成一座低矮的石室,石室中央有一口方形水池,水面泛着细密阵纹。 …… 与此同时,客栈二楼的房间里。 夜风吹进来,带着雨后的潮意,屋内的烛火摇晃。 夜色愈发沉重,屋内不知何时浮起淡淡的潮气。祁瑾睁开眼,黑瞳倒映着窗下游走的薄雾。他感知到某种极细微的力量正顺着地板缝隙缓缓渗来,一点点包围住他的脚踝。 他任由冰冷的触感慢慢攀附四肢。 每一寸都带着黏湿的寒意,像是腐木下长出来的水藻,顺着骨缝悄无声息钻进来。 他没有动,只缓缓握紧了手中的断尘剑,将一丝鬼气绕在指节。 下一瞬,脚下的水痕像是活了过来,几乎无声地顺着他小腿蜿蜒而上。 冰冷的水丝在皮肤上游走,片刻间就蔓延到腰侧、手腕、颈后。祁瑾只觉脑中一阵剧痛,所有感官都像被沉重的黑水覆盖。 他咬住舌尖,让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明。 可意识终究还是在无边的寒意中被一层层剥离,身体和灵魂都被那水意包裹、拉向幽深的黑暗。 只听得耳边似有极低的水声,一阵又一阵,仿佛无形的锁链,将他整个人带入了无尽的黑水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