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考虑
第七十九章 考虑
日子像戈壁滩上的沙砾,无声无息地从指缝间滑落。楚夏一个月的任务周期,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通知下来的那天,天空是一种灰蒙蒙的铅色,压得很低。风也比往日更烈,卷起地上的沙尘,抽打着营地的铁皮板房,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某种低沉的呜咽。 楚夏站在医疗站门口,看着院子里几个熟悉的孩子在风沙里追逐打闹,笑声被风声撕扯得断断续续。她手里捏着那张印着归国航班信息的通知单,指尖有些发凉。 任务结束,意味着她要回到M国那个秩序井然却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公寓,回到没有江肆的生活里。 心口像是被风灌满,又空落落地漏着气。一种钝重的感觉压在那里,并不尖锐,却沉甸甸地坠着。 傍晚的风沙小了些,残阳挣扎着从厚重的云层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给荒凉的戈壁和破败的营地镀上一种悲凉的暖色。远处,被炮火撕裂的城镇废墟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像一道无法愈合的巨大伤疤。 楚夏漫无目的地在营地边缘走着,脚下的碎石硌着鞋底,发出细微的声响。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带着入骨的寒意。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沉稳而熟悉,踩在砾石上的节奏与她心跳的鼓点渐渐重合。她没有回头,只是放慢了脚步。 江肆走到她身边,沉默地并肩而行。他穿着那身灰绿色的作训服,肩背挺拔,侧脸的线条在昏沉的天光下显得有些冷硬。风掠过他额前的短发,带来他身上那股混杂着淡淡烟草和苦橙薄荷的气息。 两人沿着营地的铁丝网围栏,朝着视野更开阔的高处走去。脚下是贫瘠的沙土,远处是连绵的荒丘和那片触目惊心的废墟。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正从那些断壁残垣上彻底褪去,暮色四合,寒意更浓。 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吹过铁丝网发出金属的震颤声。这种沉默并不压抑,反而像一层茧,包裹着两人之间无声流动的复杂情绪。并肩而行的默契早已形成,此刻却因为“离别”这两个字,染上了沉重的底色。 走了很长一段路,几乎走到了营地的最高点。脚下是深谷般的阴影,前方是彻底沉入黑暗的广袤戈壁。江肆停了下来。楚夏也跟着驻足。 他转过身,面对着楚夏。暮色模糊了他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明亮,像沉在深潭里的星子,紧紧锁着她。 风声似乎小了些。 “我的驻防期,”江肆的声音响起来,低沉,带着戈壁夜风的凉意,“也快满了。” 楚夏的心猛地一缩,指尖掐进了掌心。 “很快会回国。”他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风里,也落在楚夏的心上。 他看着她,目光沉静而专注,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刻进眼底。那眼神里有太多东西,复杂得让楚夏几乎无法呼吸。然后,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楚夏,”他的声音比刚才更沉,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恳切的认真,“能不能……回国?” 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楚夏的呼吸骤然屏住。她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不再是惯常的冷冽或沉默的保护欲,而是清晰的、带着一丝紧张的请求。 他主动开口了,第一次,不是强硬的命令,不是沉默的跟随,而是带着商榷的、甚至是……卑微的挽留。 她没说话,心跳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 似乎是怕这份请求的分量不够,江肆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有些干涩:“爸……江承彦他……老了。”他顿了顿,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疏离感,仿佛在极力撇清什么,却又不得不提起。“经常念叨你……很想你。” 楚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瞬间涌上鼻尖。她几乎立刻明白了,这拙劣的借口。 江肆在用他做理由,一个他内心或许极度抗拒,却又不得不承认存在的理由。他只是想让她回去,回到那个有他的地方。 他看着她骤然泛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嘴唇,眼底翻涌起更深的情绪。那些压抑了许久,笨拙的不知如何表达的情感,终于冲破了他惯有的坚硬外壳。 他上前半步,距离骤然拉近。楚夏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细密的血丝,看到他下颌紧绷的线条。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笼罩在暮色的阴影里,带着迫人的气息。 “楚夏,”他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声音低哑得厉害,“你回来。” 他停顿了一下,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烧尽了所有的冷漠和伪装,只剩下最原始、guntang的渴望。 “我以后……”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出那几个重若千斤的字,“会好好爱你。” “会好好爱你”。 这几个字,在楚夏耳边炸开。 不是过去那种带着占有和恨意的掠夺宣言,而是带着悔悟和承诺的笨拙表白。 从江肆口中说出,带着一种撕裂他固有骄傲的力量。这比她预想的任何一种告别都更具冲击力。 眼泪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那双灼烫得几乎要将她融化的眼睛,目光仓皇地投向远方那片在暮色中只剩下狰狞轮廓的残破城镇。 回国? 这两个字像沉重的枷锁。回去,意味着要再次踏入南城那片承载了太多痛苦和甜蜜的土地,更意味着……要彻底将自己,重新交回到江肆的手中。去赌他那句“会好好爱你”的承诺,背后究竟是救赎,还是另一个更深、更痛的牢笼。 她需要勇气。比当初只身远赴异国他乡更大的勇气。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她用力眨掉眼中的湿意,视线重新聚焦在那片象征着毁灭与疮痍的废墟上。 风更冷了,吹得她裸露在外的皮肤泛起一阵细小的疙瘩。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 过了许久,久到远处的营地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像散落在荒原上的萤火虫。 楚夏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她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片黑暗中起伏的废墟轮廓上,声音很轻: “我考虑一下。” 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仅仅是考虑。 这个答案,显然在江肆的意料之外,却又似乎在情理之中。他眼底那簇燃烧的火焰微微晃动了一下,没有熄灭,却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深沉、执拗的暗涌。 他没有再逼问,也没有再试图用语言挽留。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被夜风吹得有些苍白的侧脸,看着她微微抿紧的唇线。 然后,他动了。 一只干燥、温热的大手,试探性地轻轻握住了她垂在身侧冰凉的手。 楚夏的身体轻颤了一下,指尖本能地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挣开。 他的掌心guntang,那份热度透过冰凉的皮肤,一点点传递过来,沿着手臂的脉络,缓慢地渗透进她混乱而冰冷的心房。 这个简单的触碰,比他任何一句剖白都更有力量。没有强迫,没有掠夺,只是一种无声的等待和承诺。 仅仅握了几秒钟。 仿佛只是确认她指尖的温度,确认她此刻的存在。江肆便松开了手。 那份温热骤然离去,夜风的寒意重新包裹上来,楚夏的心也跟着空了一下。她下意识地蜷缩起刚刚被握过的手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那粗糙而灼热的触感。 “风大了。”江肆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更深沉了些,“回去吧。” 他侧过身,高大的身影为她挡住了大部分从深谷方向吹来的冷风。没有再看她,目光投向营地亮起的灯火方向。 楚夏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城镇废墟,然后转过身,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沉默地朝着那片亮着灯火却即将成为她身后风景的营地走去。 脚下的裂痕依旧存在,深不见底。但这一次,似乎有人站在了裂痕的那一端,无比坚定的笨拙地朝她伸出了手。 而她,终于不再是头也不回地逃离。 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一点勇气,去确认那伸过来的手,是否真的能将她拉向彼岸的光明,而不是坠入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