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并肩
第七十八章 并肩
戈壁的晨风带着粗粝的沙尘味，贴着铁皮板房的缝隙钻进房间。 楚夏眼睫颤了颤，尚未完全睁开，意识先被一种暖而沉的包裹感唤醒。 她整个人陷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后背紧贴着坚实的胸膛，有力的手臂横在她腰间，温热的手掌覆在她小腹。 是江肆。 毯子裹着两人，汗味和情欲的腥气散了，只留下了属于他的苦橙薄荷气息，混杂着营地里的机油和尘土味道。 她没动，身体的酸痛还在，腿根深处的麻胀感提醒着昨晚的疯狂，但这疲惫里却掺进一丝安宁。 身后的人呼吸均匀绵长，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带动她的后背也跟着小幅度地共振。楚夏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想把他的手臂挪开些。刚一动，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将她更紧地箍了回去。 “再睡会儿。”江肆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低沉沙哑，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廓。 楚夏身体微微一僵。一种陌生的带着点尴尬的暖意爬上耳根。 昨夜情绪决堤后的疲惫和脆弱感还未完全散去，此刻清醒地躺在他怀里，隔阂似乎变薄了，但那层“未原谅”的冰壳也依旧清晰地横亘着。 她没有回头，也没再挣扎，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短暂的沉默里，两人交缠的呼吸和心跳声变得清晰。外面隐约传来营地苏醒的号令和脚步声。 江肆的手臂最终松开了些，他撑起身，动作间行军床发出轻微的吱呀。 “我去打水。”他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他翻身下床，赤脚踏上冰冷的水泥地，利落地套上灰绿色的作训背心和长裤，背上那几道昨晚被她指甲抓出的红痕在麦色皮肤上格外显眼。 楚夏拉高毯子盖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宽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她听着外面水桶的晃动声，片刻后，他端着一盆还冒着点热气的清水回来，放在角落的脸盆架上。 “擦把脸。”他言简意赅，自己则拿起另一个脸盆出去了。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门外营地清晨的喧嚣里。 楚夏坐起身，毯子滑落，露出胸前和脖颈上尚未消退的暧昧红痕。她走到水盆边，温热的水浸湿毛巾，擦拭着身上的痕迹和汗意。水汽氤氲里，她看着盆中自己模糊的倒影，昨夜他那些带着颤抖的剖白和此刻这沉默的照顾交织在一起，在她心底搅起复杂的涟漪。 任务还要继续。楚夏换上干净的医护服，将长发利落地挽起，走出这间昨晚承载了太多情绪的临时板房。 营地已经彻底醒来。阳光刺眼，风卷着沙尘扑面而来。穿着作战服的士兵们步伐匆匆，远处隐隐传来直升机引擎启动的低沉轰鸣。楚夏眯了眯眼，朝着医疗站的方向走去。 途径一片相对空旷的停机坪时，她脚步顿住了。 不远处，一架刚刚卸下物资的运输直升机旁，站着几个人。楚夏看到了其中一个熟悉的挺拔身影。 江肆换上了全套浅蓝色的飞行员连体制服，肩章在阳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泽。剪裁合体的制服将他宽肩窄腰的身形勾勒得淋漓尽致，深蓝色的贝雷帽压在他硬朗的眉骨上方，帽檐投下的小片阴影遮住了眼神，只显出下颌线的冷峻轮廓。 他正侧身对着她，微低着头听旁边的军官说着什么，手指间夹着半截烟，姿态沉静又极具压迫感。 这是楚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他飞行员制服的样子。一种陌生的敬畏感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悄然涌起。 他不再是那个在黑暗中失控掠夺她的男人，也不是昨夜在她耳边痛苦低语的故人。 他是江肆，代号“猎鹰”，这片危险天空的掌控者。 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江肆微微偏了下头。帽檐下的目光穿透喧嚣的人影和飞扬的沙尘，落在了她身上。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视线在半空中短暂交汇。 楚夏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到他似乎对旁边的军官说了句什么，军官点点头走开。而他指间的烟被摁灭在旁边的临时烟灰盒里，目光却始终没有从她身上移开。 楚夏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低下头加快了脚步，走向医疗站的方向。背后那道目光，却依旧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拐过一排集装箱，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医疗站里一如既往地忙碌、嘈杂。孩子们的哭闹声、伤员的呻吟声、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分配给楚夏的那个角落稍微安静些，几张矮桌拼在一起，上面散落着彩笔、纸张和一些简单的粘土。几个当地的孩子，怯生生地围坐在桌边，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会给他们彩色笔和纸片的异国jiejie。 楚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慌乱，脸上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用简单的当地语言夹杂着手势开始引导。孩子们的情绪慢慢被安抚，笨拙地拿起画笔，在纸上涂抹起来。 简单的线条慢慢勾勒出形状，有扭曲的房子，有头顶巨大太阳的小人，也有……拖着长长黑烟的飞机。 楚夏耐心地看着，偶尔轻声指点一下握笔的姿势。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医疗站敞开的门口，心跳又微微一顿。 那个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 江肆换回了灰绿色的作训服，贝雷帽也摘了，露出利落的短发。他背靠着门框外侧的墙壁，微微侧着头，视线似乎落在她身上，又似乎只是望着院子里某个虚空的方向。 阳光勾勒出他深刻的侧脸轮廓和挺拔的鼻梁。他指间夹着烟，却没点燃，只是在手中捻动着，姿态带着几分巡视领地的警觉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松弛。 他没有进来打扰。 只是站在那里，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一道让人无法忽视的屏障。 那一刻，楚夏心底某个一直戒备着的角落，悄然松动了一丝缝隙。 那感觉很奇怪，像在无边无际的荒野上独自跋涉了很久，一回头，发现有人一直跟在身后，保持着距离，却从未离开。 不是保护伞，更像一种无声的锚点。 他没有看她，楚夏却知道他的存在感像空气一样笼罩住这片小小的角落。她低下头，继续指导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如何把粘土搓成圆球。 “萨丽玛，看，这样……”她轻声演示着。 忽然，旁边一个一直有些躁动不安的男孩猛地站起来，大概是嫌旁边的孩子挤到他了，用力推了一把那个正在捏粘土的小女孩！ “啊！”小女孩猝不及防，尖叫着连同小凳子一起朝后栽倒！ 楚夏瞳孔一缩，下意识伸手去拉，指尖却只擦过女孩的衣角！ 一道灰绿色的影子比她更快！几乎在小女孩身体失去平衡的刹那，江肆已经从门口冲了进来！他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长臂一伸，无比精准地捞住了小女孩的后背和腰，另一只手顺势扶住了歪倒的小凳子。 小女孩惊魂未定地趴在江肆结实的小臂上，大眼睛里满是惊恐的泪水，吓得忘了哭。 医疗站内瞬间安静了一瞬。 江肆蹲下身，将小女孩扶稳在小凳子上，动作带着军人的利落，却又罕见地透出一点温和。他捡起掉在地上的那个歪歪扭扭的粘土圆球，随手拂掉上面的灰尘，塞回小女孩手里。 “坐好。”他对着小女孩说，用的是当地语言，发音有些生硬。 小女孩呆呆地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小手紧紧攥住那个粘土球。 江肆这才抬起眼，冰冷锐利的目光扫向那个惹祸的男孩。男孩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明显的惧色。 江肆没再理会他，目光转而落到楚夏身上。 “没事？”他问，声音低沉。 楚夏这才从刚才的惊变中回过神，摇摇头，感觉后背惊出一层薄汗：“没事，谢谢你。” 江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像是确认了她真的无恙，然后没再说什么，转身又走回了门口那个位置，重新靠在了墙壁上。 楚夏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惊魂初定正小心翼翼重新捏着粘土的小女孩。一股暖流，穿透了戈壁清晨的寒意，浸润进她心里。 日子就在这种奇特的节奏中流逝。 楚夏的艺术疗愈小组在孩子们中间渐渐有了点口碑，每天下午，那个角落里总会聚集起几张熟悉的小脸。 而那道高大的身影，在没有任务或任务结束后也总会准时地出现在某个不远不近的视线可及之处。有时是在医疗站门口靠着墙，有时是在对面一排军用集装箱的阴影下，有时甚至只是在远处停着的军用吉普车旁倚着抽烟。 他穿着作训服，或者那身令人印象深刻的飞行员制服，姿态永远带着一种沉默的警觉，目光像是雷达，扫视着四周，最终总会落点在她所在的那个角落。 楚夏从不主动过去打招呼，他也从不走近打扰，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转。 她专注于孩子们，偶尔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或障碍，捕捉到那个身影的存在，心里便安定一分。她会很快低下头，继续手中的事，只是嘴角会不自觉地放松些许。 她也开始留意他的踪迹。直升机的呼啸声掠过营地上空时，她会下意识地抬头寻找那抹独特的蓝色。引擎声远去，她心底会掠过一丝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悬空感。 这天傍晚，落日的熔金泼洒在荒凉的戈壁上，将营地的铁皮板房、车辆乃至地上的碎石都镀上一层暖橙。训练结束的士兵三五成群地走向食堂。 楚夏刚从医疗站出来，正低头拍掉医护服上的灰尘和彩笔屑，一抬头，就看到江肆正从不远处的cao场走过来。 他刚结束体能训练，灰绿色的短袖作训服后背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深色，紧贴在宽阔的背肌上。他手里拎着作训帽，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腰间的武装带上，步伐很大。 他似乎也看到了她，脚步没停，方向却微微调整了一下。 两人在一条通向食堂和宿舍区的碎石小路上相遇了。傍晚的风卷起干燥的尘土，撩动着楚夏额角的碎发。 “去吃饭？”江肆在她面前站定，开口问道。汗水顺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滑落，滴进领口。 “嗯。”楚夏点点头。 没有更多的言语。他侧过身，示意她走前面。楚夏没推辞，迈开步子。江肆落后她半步左右的距离，沉默地并肩而行。 脚步声踩在碎石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布满车辙印的泥地上交叠在一起。风里除了尘土味，还裹挟着他身上浓烈的汗味和阳光下晒过的苦橙叶气息。 林岳新所在的队伍赶到另一个区去执行任务了，楚夏有几天没见到他了，以至于现在她和江肆之间失去了一个调节氛围的人。 空气很安静。楚夏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和他节奏不同的呼吸声。这种并不尴尬的沉默流淌在两人之间，取代了曾经的针锋相对和刻意回避。 快到食堂门口那排简易餐桌时，江肆脚步快了一点，走向放着餐盘和食物的长条桌。楚夏习惯性地走向靠边的位置。 等她端着打好的一份蔬菜炖汤和当地常见的高粱面饼坐下时，江肆已经坐在了她斜对面的位置。他面前的食物很简单：堆得冒尖的炖rou块，几块面饼，还有一小堆蔬菜。 楚夏刚拿起面饼，旁边就伸过来一个干净的餐盘边缘。是江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干净的筷子将楚夏餐盘里那几块裹在炖菜汤汁里的白色方块状的豆制品一一夹了出来，放到了伸过来的餐盘边沿上。 楚夏看着那几块被剔除出来的豆制品，又抬眼看向他。江肆已经低下头，大口咬着自己那份面饼，似乎刚才那个动作再平常不过。他额角还有未干的汗迹。 喉咙像是被什么轻轻堵了一下。楚夏默默低下头，掰开自己手里的面饼。 过了一会儿，楚夏拿起汤勺，眼角的余光瞥到江肆拿起桌上一个透明的塑料水果盒。盒子里装着洗好的当地紫色浆果和几瓣切开的黄色水果。他打开盖子，手指在黄色的果rou中拨弄了一下，精准地挑出了两瓣颜色更深、形状更圆润的桃子。 他把那两瓣桃子也夹了出来，放在餐盘边沿的空白处，然后将剩下的水果盒推到了楚夏面前。 推过来的水果盒停在楚夏手边。里面的紫色浆果和剩下的黄色果rou散发着清甜的气息。楚夏握着汤勺的手指微微收紧。她舀起一勺蔬菜汤汁，慢慢送到嘴里。味道有些寡淡，但心口某个地方，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熨帖了一下，暖意蔓延开来。 整顿饭两人几乎没有交谈。江肆吃得很快，楚夏吃得慢些。当江肆端起自己的空餐盘准备起身时，楚夏也刚好放下了汤勺。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她面前那个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餐盘。 “不合胃口？”他问，声音很平。 楚夏摇摇头：“很好吃。只是……不太饿。” 江肆没再说什么，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端起餐盘转身走向回收处。楚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食堂门口。 她没有立刻离开，拿起一颗紫色浆果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爆开。 过了大约十几分钟，楚夏收拾好自己的餐盘，走出食堂。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营地的探照灯射出几道粗大的光柱，刺破渐深的暮色。晚风更凉了。 她抱着胳膊，慢慢踱步在宿舍区和cao场的边缘。一天的疲惫涌上来，身体是累的，心情却是愉悦的。 一道高大的身影从cao场方向迎面走来，步伐沉稳。 江肆似乎刚去处理了什么事，身上的作训服已经换过一套，但头发还有些潮湿，散发着皂荚的清爽气息。显然是刚刚洗过冷水澡。 两人在营地昏暗的光线下再次相遇。探照灯的光束偶尔扫过，照亮他棱角分明的脸，又迅速移开。 谁都没有停下脚步。距离拉近，交汇，然后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并肩而行。 江肆走在她外侧，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部分从cao场方向吹来的冷风。影子在脚下交织，分不清彼此。 脚步声依旧单调地响在砾石路上。晚风中传来远处士兵模糊的交谈声和隐约的吉他拨弦声。 “明天，”江肆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沉默。他目视前方，语气没什么波澜，“有巡逻任务，晚点回。” 楚夏脚步没停，心跳却莫名快了一拍。她“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又是一阵沉默。眼看就要走到楚夏住的板房区域。她渐渐放慢了脚步。 江肆也跟着停了下来。两人站在一盏光线昏黄的路灯下，影子被拉得更长，几乎融为一体。 他侧过身，低头看向她。昏黄的光线落在他眼底，深得像墨色的潭水。额前几缕潮湿的碎发垂下来，柔和了几分平日的冷硬线条。 楚夏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风拂过她的脸颊，带着夜晚的凉意。 谁都没说话。空气里只有风声，和他身上淡淡的皂荚与苦橙叶混合的气息。 楚夏忽然抬起手，将一直攥在手里的那瓶未开封的矿泉水递了过去。透明的塑料瓶在路灯下折射着微光。 江肆的目光落在瓶子上，停顿了一秒。他伸出手，干燥温热的手指不经意地擦过她微凉的指尖，接过了那瓶水。 他的手指在她指尖停顿的时间极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那一点细微的触碰，却像带着微弱的电流，顺着楚夏的指尖倏地窜了上去，让她手臂的皮肤瞬间泛起一层细小的疙瘩。 “谢谢。”江肆的声音很低沉，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口。水流滑过他喉结起伏的线条，在路灯下闪着微亮的光。 楚夏移开目光，看着脚下两人几乎融为一体的影子，轻声说了一句：“注意安全。” 江肆放下水瓶，瓶口还沾着点水渍。他看着楚夏低垂的侧脸和浓密的睫毛，应了一声：“嗯。” 他没再说别的。楚夏也没再停留，转身朝着自己那排板房走去。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背上。 直到走进板房区的阴影里，背后那道目光才消失。 楚夏站在自己房间门口，抬起手，看着刚才被他指尖擦过的地方。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点干燥的温热。 她缓缓握紧了手掌，将那点温度攥进掌心。戈壁的夜风再冷，似乎也吹不散这一刻心口那悄然升腾起的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脚下的裂痕，就在这日复一日的风沙与沉默里，被一种无声的力量，缓慢填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