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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莉和亚伯一出灯市，便被热闹的声浪裹了进去。人群摩肩接踵，衣袂和香气交错，空气里混合着糖炒栗子、桂花糯米藕和油炸蜜糕的香味。

    街道两侧，酒肆茶坊鳞次栉比，楼阁的窗棂大开，红纱灯笼从二楼垂下，照得酒客的笑声和酒盏里的酒液一片摇曳。街角说书人摇着折扇抚须，声调抑扬顿挫，口中英雄豪杰驰骋沙场，听众屏气凝神，只在故事转折处齐声惊叹。前方高台，鼓声骤然咚咚，赤膊击鼓的汉子额上大汗滚落，鼓槌重重一落，水红薄衫的卖唱女子，唱腔高昂似能刺破夜空。伶人翻袖旋身，衣角卷起灯火，彩光一瞬劈开人群的眼底，呼声与喝彩如海潮般涌来。

    莉莉眼睛不知看哪一处好。

    “这里比天人街还热闹。”

    亚伯撑伞站在她身旁，眼神始终落在她脸上，而非那些灯火：“天人街笔直清整，这里街巷蜿蜒而乱，更像是……失控的焰火。”

    正说着面前的卖艺人突然吐出一团火焰，莉莉吓得倒退半步。

    “哎呀，小心点，小姐，别让我的热情燎了你的眉毛！”卖艺人哈哈大笑。

    莉莉脚下不稳，整个人向后倾去，却被一双臂膀牢牢接住。

    亚伯几乎不假思索地将她揽入怀中。她的额头贴着他湿热的胸口，耳畔是他过快而沉重的心跳声。

    她微微红了脸，下意识想后退，却因人潮涌动反倒更紧地贴近。

    人潮像潮水般涌来，一下一下地把他们推挤得更近。莉莉和亚伯被裹在其中，几乎无法移动。

    她的脸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能听到规律而澎湃的心跳。人群混乱不堪，她分不清这心跳是自己的，还是贴身之人的。

    亚伯紧紧抱住她将她护在怀里，每一次人潮的冲撞，他都微微移动身体，将两人挤去更安全的位置。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来到一片稍微空旷的广场。雨水打在石板路面上，映出红灯的光影，四周偶尔响起杂技演员尖叫与掌声，与刚才的压迫相比，现在两人顿时轻松。

    亚伯放开莉莉，莉莉感觉自己的脸上麻麻的。

    莉莉用手背揉了揉自己的脸，脸上正发烫，她一抬头——

    灯火阑珊，烟雨朦胧，一对少男少女伞下依偎。

    两人的身影仿佛在此刻变慢，周围的光点像水墨般晕开。

    是该隐。

    而此刻，他身边正站着龙柊。

    龙柊一袭明黄华袍，走起路来叮当响。

    华袍绣线繁复，袖子上是大片的金丝团花，金线勾勒的纹饰在灯火中耀目得几乎刺眼。她头上是堆满珠翠的纯金龙凤冠，正面一只凤凰张开双翅昂头长啸，九条游龙缠绕其中。额前鬓侧插满金钗步摇，珠玉摩挲之间叮当作响，金钗钿头插得满满当当，几乎将夜色都逼退了几分。

    她举着一柄油纸伞，伞面斜斜向他倾去，就跟她的身体一样，当该隐停下时，她才把头缓缓转向莉莉。

    “莉莉，亚伯！”

    她的声音亲切而明亮，腰间金链一摆，叮当声随之停下。

    “该隐。”亚伯的目光一瞬间与该隐相撞，他眼皮微颤，手指顶着眼镜，不动声色地向外挪了一些。

    随即，他又唇角漾出一抹温和的笑容，礼貌而稳妥地看向龙柊：“龙小姐。”

    他眼神往她身后轻轻掠去，仿佛在寻找什么熟悉的身影：“那位……龙少爷呢？”

    龙柊眉眼盈盈带笑，眼波温润得像一弯清水：“他去找塞缪尔大人了，相信很快就会回来。”

    莉莉站在一旁，目光却被龙柊腰间的装饰牵引。

    那金链子比平常更为繁重，其上不止悬着些小物件，还多了一柄金秤和一把金算盘。走动时秤盘和算盘珠子互相碰撞，叮当作响。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阿姆，那位王室女总管常在殿中大步行走，腰间总是挂着一大串钥匙，走到哪都丁零当啷。

    只是如今，龙柊这声响更显张扬。

    该隐的目光落在莉莉那截刚才和亚伯靠得极近的袖口上，他冷冷掠过亚伯的手臂，再缓缓移上他的脸。

    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极轻的一瞬凝望，却像有无形的重量压迫而来，逼得人心头发紧。

    身旁的龙柊捕捉到这短促的火花，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两人，随后看似不经意地垂下袖子。

    她袖子和该隐的袖子轻轻相挨，拼成了一幅完整的花鸟图。

    莉莉心口微微一窒。

    该隐只是静静站着，灯火映在他眉宇间，沉默就让他显得更加遥远。

    突然一只袖口晃动，花鸟画破裂，该隐走上前来。

    “兔子在夜里跳得快，可以带你把坏心情甩掉。”

    莉莉一怔，她这才看到该隐手里也拿着一只兔子灯，通体晶莹用琉璃做成，眼睛上还是两颗红宝石。

    要比她的精致得多。

    “莉莉。”该隐低声唤了一声，她名字里的音节被雨声拉长，隐隐带着一丝冷意。

    他看到莉莉手中也拎着一只兔子灯，那兔子灯在他眼里质地普通，形制也略显笨拙，像是市井小摊匠人随手雕琢的。

    莉莉反应过来，慌忙伸手去接那只琉璃兔。

    该隐眼神微沉，薄唇抿直，不悦溢在眉宇间。

    龙柊的目光几人之间游移，嘴角似笑非笑，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

    灯与雨雾交织，似有细微的银线穿梭在几人之间。

    “哎呀，亚伯大人！”龙柊故作惊讶，“您的衣服都湿了。”

    她说着掏出一方手帕就要往亚伯肩上擦去。

    亚伯愣了一下，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肩膀早已被雨水浸透，衣料紧贴肌肤。

    他连忙接过龙柊的手帕谢绝了她的好意并自己擦拭起来。

    龙柊看着他，不紧不慢地笑了笑，笑意浅浅，却又有些挑逗：“您的伞可别光顾着莉莉大人呀，小心感冒了。”

    亚伯迅速调整神情，轻轻鞠身，语气稳重而温和：“谢谢您，龙小姐，只是您的手帕因此脏了，改日我一定洗净还您。”

    “哟——莉莉！亚伯！”

    原本微妙的气氛似乎在这道声音的出现下被悄悄拉扯开。只见一个高高瘦瘦、满面笑容的少男大步走来，呼声如同他体内的风暴一般。

    莉莉回头一看，真奈和龙华怀里抱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小花灯，眼神小心而专注，生怕落下一盏。旁边的龙邕正皱着眉，手里的折扇一下一下地打在手心，每打一下似乎都重重叹息一声，看起来叫苦不迭。

    塞缪尔看了看莉莉手里握着的两只兔子灯，又扫向他们几人，手一指，夸张地摇头：“你们这么久才套了两个花灯？”

    众人愣了愣，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塞缪尔继续挥手指向街角：“那儿啊！我和真奈把那个老板的花灯全赢了下来——当然，花的不是我的钱。”

    他看起来非常自豪。

    莉莉看向龙邕，见他脸上那副尴尬又强挤的笑容，顿时明白了。龙邕硬着笑，开口：“我路上偶遇了塞缪尔大人，给他解了个急。”

    塞缪尔拍了拍他的肩膀，豪爽得像在挥舞旗帜：“好兄弟！这回我们没白来！”

    莉莉忍不住：“你怎么不说你花了多少？”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真奈低声道：“塞缪尔大人套了一千六百六十七次，一共花了五十伊甸元五阿斯盅。”

    “五十——伊甸元？！”该隐夸张地嘲讽着，他提高音量，像是恨不得所有伊甸园的人都知道，“我们亲爱的塞缪尔大人在一个套圈游戏中，花掉了一个仆人五年的薪资！”

    塞缪尔不以为然：“节日嘛，翻三倍价很正常！”

    龙邕哭笑不得：“是塞缪尔大人自己非要让商家卖三倍价的……”

    塞缪尔满不在乎：“哼哼，我只是不擅长精准类游戏而已！”

    龙邕痛心疾首：“那也不用十个圈一起抛出去吧，塞缪尔大人……”

    莉莉忍不住笑出几声，她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塞缪尔故意整蛊龙邕的样子：他像施粥一样潇洒地抛出套圈，却又次次落空，一旁的龙邕只能痛心疾首地继续给他交钱。

    莉莉心领神会地朝塞缪尔看了一眼，塞缪尔也冲她挤了挤眼。

    该隐一下一下地鼓起掌来，他嘴带嘲笑，“想必当时您的猴戏精彩至极啊”，他嘴角嘲笑的弧度越来越大，“我到底该代表伊甸园感谢你的慷慨还是该代表龙船感激你的馈赠？塞缪尔大人？”

    塞缪尔手摆摆手：“你谁也代表不了。”

    该隐刚想发作，塞缪尔又接着说：“算了算了，今天我请客，重要的是大家都有好玩的花灯，不是吗？”

    塞缪尔说着他就像一只松鼠翻找自己藏榛果的树洞一样在真奈怀里，一盏一盏地挑起来。大大的、华丽的放回去，小巧的、简陋的拎出来。

    “这个给你，这个给你，这个给你……”

    不一会儿，每个人手里都有了一盏花灯，而真奈怀里是一堆比刚才矮不少的花灯。

    “这些个——全给你！”

    塞缪尔把那堆花灯往真奈怀里拢了拢，满意地点点头。

    “哈，还有你……”塞缪尔一模脑袋想起什么，指着龙华走过去，“作为你一路任劳任怨的奖励……”

    他低头在花灯堆里扒拉了半天，终于掏出一个最小的鸭子灯，啪的一下往龙华头顶一放。

    “拿着这个洗澡去吧，虽然捏着不会叫。”

    龙华愣愣地摸了摸头顶，眼神难以言说。

    随后塞缪尔一把将龙华怀里的花灯全都抢过来，抱在手里，转身“哗啦”一声塞进了真奈怀里。

    该隐拿着一个花灯，表情难看——那是一只“国王”造型的灯，但王冠被碰掉了一角，国王的头也滑稽地倒向一边。

    但更让他在意的是塞缪尔此刻仍搭在真奈手上的手。

    “精彩，真是精彩。你总能在最不合时宜的场合，把你最‘独特’的心思表演出来……让人不得不怀疑，你到底是想彰显亲民，还是想昭告世人你眼光的……特别。”

    他的目光顺着塞缪尔的那只手移到真奈的脸上：“也是，一旦习惯了拾取街角的玩意，自然也会误把残次品当成至宝。”

    真奈低着头，指甲在手臂上不断划过。

    塞缪尔把手拿开走山前来和该隐对立，他的身体挡着真奈，“哼，这灯的脑袋掉的时候起码干净利落。比你们那些……死死顶着皇冠不敢动的人强多了”，他眼珠子移了移，看着龙柊头上繁杂的头冠，“打扮得跟太阳花似的……抬头怕压断脖子，低头怕掉脸皮。谁知道哪天咔嚓一声，比这灯更滑稽。”

    他说着，手在自己脖颈上划过一道，吐着舌头翻着白眼发出“咔咔”两声。

    该隐眯起眼睛冷笑道：“最没有资格戴上王冠的人，竟敢嘲笑王冠……我该替你高兴呢，还是替你羞耻？塞缪尔大人，最适合你的位置不是王宫，而是戏棚。您真该挑一件小丑的戏服，发挥您的……天赋。”

    塞缪尔不以为然，“到时候我就穿两面戏服，一面是国王一面是小丑”，塞缪尔说着转动起来，他昂起头学贵族的架子，随即又缩身扮丑，“嘿！我是国王！嘿！我是小丑！”

    他戏谑地表演着，仿佛把这里真当成了他的舞台。

    该隐眼神一沉，嘴角却勾出一抹凌厉的冷笑：“我们的异域王子竟然真心认为，当大家长和当弄臣没有区别。这就是你在泥泞市井里学来的‘智慧’？”

    塞缪尔手一摊，耸肩：“泥泞不泥泞的我不懂，我只知道，碰到沟了，脑袋重的，比光着头的啃更多泥。”

    龙柊用扇子遮住她的笑意，声音柔和，“这才是上元节的意义。不管是谁呀，都能在灯火里走到一块去”，说完，她低头又轻笑一声，整个头金光流转像把周围所有的光彩都吸了过来，“塞缪尔大人的大胆总能让人惊讶，只是呀……”

    她的身体微微偏向该隐，唇角微微上扬，眼神却像利刃轻掠过塞缪尔，直逼塞缪尔身后的真奈：“要当心勇气没有了分寸，有时会伤到自己，也让旁人担心。”

    她再次轻笑两声，头上的金光一晃就让人睁不开眼：“塞缪尔大人每次碰上该隐大人都能让该隐大人这座冰山变成火焰山，这点塞缪尔大人着实厉害。有时候会让人好奇……要是这较量不止停留在嘴上呢？这冰山与火种，到底谁能扑灭谁？”

    她挽起该隐的胳膊，将扇子往下移，露出她鲜艳的红唇：“不过若真要比划，更重要的是看谁能在保持分寸的同时，让气度与风度都不失。”

    “好啊，就比那个——”塞缪尔猛地指向远处一个造型奇怪、木质略显老旧、一群马绕着圈转的游乐项目，眼睛亮得像孩子般狡黠，“谁先绕一圈，看谁不晕就算赢！”

    龙柊的脸上略显惊讶，该隐脸上的表情则是匪夷所思，像在审视一个比他手上的断头花灯还要可笑的东西。

    “不爱骑马？那就看那——”   塞缪尔又指了个地方，那边有两个相邻的小戏台，一边在讲评书，一边在唱傀儡戏，他们看起来都在使尽招数吸引观众。

    “你和我，我们各自选一个台子，你用上你的大道理，我就靠我的嘴皮子和战术，看谁的观众那边的观众多、喝彩声大就算赢！怎么样？”

    该隐抬了抬下巴像是另有所指，“我才不会浪费时间在讨平民欢心上。”他冷笑着说，“不过这个选择倒是非常符合你，毕竟喂饱小丑需要笑声和喧嚣。”

    该隐转身就要走——

    “哼，怕了就承认”，塞缪尔耸耸肩，嘴角挑出一丝嘲弄，“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啊，最怕在街上被比下去。没有皇冠、没有权势、没有书本撑腰，只剩真本事——你怕没本事，被嘲笑吗？”

    该隐的脚步一顿，寒意瞬间沉入气氛。

    塞缪尔继续说道：“我已经选好了一个绝佳比试，绝对是一场公平公正的男人之间的决斗，就跟以前的骑士决斗一样，可惜某人已经成了没有骑士精神的逃兵咯！”

    “哦？我倒想听听你还有什么可笑的想法。”

    该隐缓缓转过身来。

    “很简单！”塞缪尔眉飞色舞，仿佛宣布了什么天大的妙计，“咱们——来相扑！”

    他的手正指向街角灯火通明的一块空地。那里正围着一块临时的沙地，上面围着人吆喝助威，两个壮汉正赤膊推搡角力。

    龙柊正想说什么，该隐抬手制止了她。他目光森冷，却带着一丝近乎嗜血的兴致，嘴角弯出一个冷厉的弧度：“很好。”

    他手一抖，肩上沉重的外套“哗”地一声脱下，毫不犹豫地抛到了龙柊怀里，龙柊下意识接下。

    塞缪尔也手一抖——却发现自己根本没穿外套，但他仍然做完了这套动作把并不存在的外套扔到了真奈怀里。

    “该……该隐……”龙柊轻声开口，语调依旧温润，却难掩急切，“这可是惊蛰时节，寒气未散……”

    但她的声音还未落下两人已经朝着相扑台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