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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离别

    

第三十二章 离别



    沈鸢当天晚上洗完澡照镜子,果然臀部积了一大片淤青,青黑色烙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异常吓人难看,她从小到大也没吃过这么大的苦。

    晚上她又忍不住哭唧唧给元嘉打电话,说她屁股毁容了,以后不能再拍大尺度露肤的电影镜头了,越说越难过,后半夜是抱着电话脸上挂着泪痕睡着的。

    日子再难过,咬牙熬着熬着也就都过去了。

    这天沈鸢下了课收拾东西准备去家访,她们班杜雪同学退学了,她和程知也商量后,她这次要去了解一下情况劝家长让孩子回来读书。

    杜雪家在另一个村子,山路难行没有交通工具能够通行,步行来回至少一个多小时,郭婶听闻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子独行,叫上了隔壁纪子弥陪她一路。

    两人在天黑前赶到杜雪家,杜雪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他们到时杜雪正在厨房炒菜做饭,看到沈鸢和纪子弥的眼神又惊喜又羞赧,但很快眼神又暗淡下去了默默回到厨房忙碌。

    奶奶很好客,拉着沈鸢纪子弥两人进屋坐下不断递上水果花生小吃,爷爷脾气却像个犟牛,沈鸢道理说得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爷爷依然不答应放杜雪回去读书。

    “女娃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反正最后都要嫁人了,不如趁年轻早点嫁出去多生几个儿子好。”

    沈鸢苦口婆心地劝,“杜爷爷,按照杜雪的成绩她可以考上国内排名很好的大学,毕业后她可以找一份薪资不错能够养活她自己的工作,靠自己的能力摆脱现在的贫困和窘迫。你难道真的要让你孙女因为你这个愚钝的决定断送这后辈子吗?”

    杜雪爷爷气得拐杖直跺,扬起拐就要打人,“我愚钝?我孙女管你这老师屁事,你们就是贪小雪那点学费才找上门来,你给我滚出去!滚!”

    杜雪和奶奶没能能拦下人,纪子弥动作迅速地挡在她面前结实挨下那一棍,一声闷哼痛得他半天直不起背脊。

    沈鸢心疼地扶住纪子弥,看到自己的学生被打更是气得怒火中烧,“我贪小雪学费?你要是真心疼那点学费我全部来出,我只是不忍心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被你们往火坑里推!小雪她那么好她值得拥有更好的未来!”

    “别吵了别吵了!爷爷,沈老师!”杜雪冲出来哭撕心裂肺,跪在爷爷跟前发誓,“爷爷,我想去读书!我真的喜欢读书!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偷懒忘了喂猪,我肯定会更加努力地读书用很少很少的钱!爷爷,我求你我求求你了!”

    杜雪一边哭一边拼命磕头,沈鸢和纪子弥都不约而同地侧过头不忍再看。

    贫穷本身的存在,是一种无声无息的暴力。

    它能够剥夺人的自由意志,摧毁人的精神,还有让人放弃尊严。

    最后还是奶奶出面拉起杜雪,擦了擦她脸颊泪痕点头答应了。

    嗑得额头红肿的杜雪抱着沈鸢喜极而泣,“太好了,我能读书了沈老师!我爷爷奶奶答应让我去读书了!”

    安慰了好久杜雪后两人才匆匆离开往回赶,纪子弥走在前面打头阵,黑夜也不影响他的脚步又快又稳,沈鸢走到一半有些难为情地叫住他:

    “纪,纪子弥……我想,上厕所,怎么办?”

    他转过身特别自然地扬了下下巴,“上呗,就在这上吧。”

    “这怎么上?”沈鸢惊得目瞪口呆,周围荒郊野外的,乌漆麻黑一大片,一点遮挡物都没有。

    “我们都是就地解决的,或者你走远一点找个草丛土坑将就一下?”纪子弥拿着手电筒环视一圈,最后又补了一句,“但别走太远,这山上有野狼,小心窜出来咬你屁股。”

    纪子弥越说沈鸢的脸色越是难看,眼看人要被他给逗哭了忙收起笑意,领着她到一个附近树下,确定周围安全后把手里手电筒递给她,“呐就在这吧,我在面前路口等你。”

    沈鸢抱着胳膊弱小又无助,小声喃喃,“纪子弥,纪子弥……你,你别走远了,我害怕!”

    “行!我就在这,不走远。”

    沈鸢站那纠结半天后还是生理需求战胜了面子,小心翼翼地蹲下,但还是试图维护一下自己的形象,用着命令口吻,“你转过去,把耳朵捂上!”

    纪子弥一挑眉梢依言照做,背过身堵着耳朵,越想越没憋住笑,一笑又扯到背脊刚才被打到的地方,疼得他龇牙咧嘴的,表情活泼得终于像一个十几岁少年的灵动样子了。

    余光瞥见身后电筒灯光晃动,他突然起了坏心思,压低嗓音学了两声狼叫:

    “嗷呜,嗷呜!”

    “啊——!!”

    沈鸢本来深夜在深山老林里神经就高度紧张,突然听到狼叫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躲到纪子弥身后,哭得泣不成声:

    “呜呜有狼有狼纪子弥!我们呜呜,今晚不会走不出去吧……”

    纪子弥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你别哭啊……我吓唬你呢。”

    “纪子弥!纪二狗你混蛋!”沈鸢自知被他戏弄,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拍在他背上。

    “啊疼!”纪子弥倒吸一口凉气惊呼,扶着一旁的大树久久没直起身来。

    沈鸢打完才想起来他背上有伤,忙扶上他胳膊关心问道,“没事吧,对不起我忘了……”

    纪子弥挣扎着站起身,“嘶没事,唔我也对不起,不该故意吓你。”

    “哼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纪二狗……”

    两人搀扶着彼此,深一脚浅一脚穿过月光浸透的寂静山野,月色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银白的路上,像一幅流动的剪影画。

    后来的日子他们之间的关系亲近不少,沈鸢不再是那个电视里超凡脱俗、圣洁空灵的九天仙女,纪子弥也不再是那座难以逾越的千年冰山。

    下了课他总是抱着一叠英语作业进来,就赖在她办公室里看桌上各种英文名著和诗歌;中午他还是坐在老位置吃饭,但饭盒里总是会莫名其妙多几块鸡腿或荤rou;傍晚他挽起裤管收割水稻捆扎成束,她就坐在田埂邂逅一场绚烂日落。

    周末她多贪睡会起来门口就晾着洗得白白净净的连衣裙和刷得崭新的白鞋;午后躺在院里树下逍遥椅上昏昏欲睡,小黄趴在椅子下同款姿势打盹,脸颊被西瓜猛地冰醒,睁眼就看到少年叼着狗尾草的坏笑,下一秒椅腿大幅度晃动,两人嬉笑打闹声盖过树荫不绝的蝉鸣。

    综艺拍摄最后一天,高二一班每个学生都亲手送了一束野花给沈鸢,各色各样的什么花都有,都是他们上下学路上摘的。

    沈鸢抱着花和每个学生都合了影留恋,时不时偷偷背过摄像头抹泪,这是她收到过最感动的杀青花了。

    虽然刚开始那几天日子是真的不好过,但当她开始真的适应并爱上这里时又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晚上学校特地组织一场盛大的欢送晚会,临近尾声的歌声都充斥着微醺、躁动不安的离别气息,最后大家纷纷抱作一团,嚷嚷着“沈老师,我们舍不得你”并痛哭流涕。

    人们之所以在离别时抱头痛哭,不是因为终点的风太冷,而是因为起点的阳光曾把彼此的影子烘得太暖,暖到影子分开时,每一寸剥离都带着被烤焦的痛感。

    只是无论离别再痛,最后都要挥挥手往前走。

    散场回家路上,和程知也坐在后排偷偷喝得微醺晕乎的沈鸢突然想起,好像一晚上都没看到纪子弥的身影,这几天不知怎么了纪子弥都有点躲着自己,一想到都还没和他好好的告别,沈鸢不禁情绪有些失落。

    眼看就要拐过角到郭叔家了,手腕却被身后人一把抓住,沈鸢警惕转过身,惊呼被她压在嗓子眼里。

    眼前的纪子弥喘着粗气,另一只手牵着郭叔家的黄牛,额发被汗水粘在额角,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闪烁着一种近乎燃烧的、不顾一切的火焰。

    “跟我来!”

    他压低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口吻,沈鸢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脚下已经跌跌撞撞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十指紧握,掌心guntang,沈鸢的心也被他浑身散发的急切焦灼气息感染得砰砰直跳。

    两人绕过紧邻的几间农村房屋和竹林,眼前视野陡然开阔,进入了一大片月色下泛着朦胧银光的、半人高的油菜花田,身后跟着的黄牛被不情不愿地拴到田埂桑树上,脖子上的铃铛在晚风轻拂下叮当作响。

    月光慷慨地洒落,两人置身于一片流淌的、朦胧的银色海洋中央。饱满的花穗沉甸甸地低垂,几乎淹没了他和她的腰身。馥郁得化不开的甜香,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将他们紧紧包裹。

    他停下脚步,像一只敏捷又慌乱的幼兽,胸膛剧烈起伏,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然后郑重其事地缓缓念出一首诗,嗓音颤抖:

    “How   do   I   love   thee?   Let   me   count   the   ways.

    “love   thee   to   the   depth   and   breadth   and   height.

    “My   soul   can   reach,   when   feeling   out   of   sight   For   the   ends   of   Being   and   ideal   Grace.”

    沈鸢后退半步,惊讶地捂上嘴,勃朗宁夫人的诗集承载了她少女时代对爱情最高级的憧憬,但眼前的少年正在磕磕巴巴地在用她熟悉的方式告白。

    纪子弥念完,下一步他做了一个让沈鸢毕生难忘的动作——他毫不犹豫地,在沾着夜露的、松软的泥土上,单膝跪了下来。

    虔诚地举起捏在手里很久的戒指,其实在沈鸢眼里称不上是真正的戒指,只是用几根狗尾巴草编织而成的草环,草茎还带着新鲜的青绿,环身被搓揉得光滑,接口处打了个小巧精致的结。在清冷的月色下,那毛茸茸的草穗边缘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银光。

    他的眼神炽烈如火,燃烧着最原始、最不加掩饰的爱慕与孤勇:

    “我偷了老郭家的牛,我知道这不对!但我……也没有更好的东西了。戒指也做了好几个,这个是最好看的那个!我也会用功读书考上最好的大学,努力攒钱给你买个更好的……金的银的,我都给你买!”纪子弥语气一顿,鼓起他此生最大勇气,一字一句,深情诚恳地问道,“沈鸢,你愿意等等我吗?等我去找你,等我变得更强更好的时候,我一定会娶你的!”

    那一刻,世界仿佛静止了。

    只有油菜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的沙沙声,远处牛铃偶尔的轻响,和近处他粗重的呼吸声。

    沈鸢低着头试图分辨眼前场景的真假,那枚粗糙的草戒,那头偷来的牛,这莽撞到近乎愚蠢的求婚方式……这一切都荒谬得像个梦。

    可那份少年倾其所有、捧出赤诚心脏般的真挚,却像最guntang的熔岩,烫得她眼眶瞬间就红了。

    月光模糊了她的视线,沈鸢清晰地感受到一阵头晕目眩,自己胸腔里剧烈的心跳,正在为这份原始的、炽热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喜欢而深深悸动。

    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平齐,纤细的手指微微抬起,理智与感性两个小人在脑内天人交战,最终被理性撕出一条血路来,重重放下没有去接过那枚草戒指。

    “傻瓜……”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在寂静的花田里显得格外轻柔,像叹息,“快把牛还给郭叔家,要挨骂的。”

    她看着他眼中那团火焰,因为她的话语而一点点黯淡下去,少年那份纯真的光芒被骤然击碎的样子,让她心头狠狠一揪。

    堵在喉管里的拒绝如卡入的鱼刺一般鲠痛难受,她抬手蒙上他那双看得人心软的狗狗眼,指尖冰凉,触到他guntang的皮肤,接着重心不稳她整个人直接摔进他怀里。

    天仰地翻,两人摔躺在地,身下压弯不少油菜花梗,身上头发都滚了不少花蜜和泥土。

    沈鸢趴在纪子弥身上,摔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被酒精麻痹上头的大脑此刻感性占了上风,承诺脱口而出:

    “虽然我……嗝不能答应你的求婚,但我可以等你,等你来找我……”

    纪子弥眼珠动了动,整个人被她的话瞬间点燃,差点翻身坐起来,“真的?你真的愿意等我?”

    “嗯别动,我头晕……”沈鸢声越说越小,脑袋在他胸膛上挪动找个舒服位置,沉沉昏睡过去。

    纪子弥果真不敢乱动了,垂眼看她趴着睡得恬静香甜的侧颜,脸颊透着成熟苹果的酡红,浓密纤长的羽睫轻覆着投下一片阴影,时不时灵动地蝶翅轻颤。

    唇角浅勾,实在没忍住,低头落在她的微张泛着水光的粉唇,动作蜻蜓点水般轻柔。

    小麦发酵沉淀后的苦涩,带着蜂蜜唇膏的丝丝甘甜。

    那是十九岁的纪子弥,品尝到他初吻的全部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