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根（星际？ 少爷x女仆）

    那场会议后，一种新的、无声的协议在庄园里生效。甚至连莉娜都想忘记那件事，仆人们从不讨论，从不提起，但那件事的阴影犹如难闻的味道，始终徘徊不去，时间一长，就再也无法冲刷干净。

    卡斯帕的处境并未好转，反而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泥潭。他逐步清洗了旧势力，无论是莫里斯还是理查德，又或者别的背叛的人，这本身就是一项巨大工程量的任务，但是当一切结束他却发现自己坐在一座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上。每一个部门都充满了阳奉阴违的眼睛，每一份报告都可能埋着精心设计的陷阱。

    天气重新变得阴冷而潮湿，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每天早晨，艾拉瑞都会数数会议后又过了多少天。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她讨厌这空气污浊的室内，厌恶那些沾满血腥的文件，甚至对卡斯帕的身影感到恶心——他沉默地在她背后踱步的影子越来越凝重。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那场胜利无声地噬咬着他们的心，那是一种四处蔓延的钝痛。

    卡斯帕不得不又开始让艾拉瑞坐到他的身边，让她处理着那些沾染着血腥味的灰色资产；艾拉瑞会见那些来自边境星系的、眼中闪烁着亡命之徒光芒的秘密线人。她的生活被这些她曾憎恶的东西填满了。

    这是一种极致的压榨，但卡斯帕并非只是袖手旁观。他比艾拉瑞更疯狂。他将自己的作息与她完全同步，她审核文件到凌晨四点，他就在隔壁的房间里，处理着另一堆同样棘手的事务。他像一头偏执的困兽，用摧残自己的方式，去“陪伴”着那个被他拖入深渊的、唯一能与他并肩的人。

    同时，巨大的实质性的补偿也源源不断地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方式，涌入艾拉瑞的匿名账户。那是一串天文数字般的金钱，足以买下好几个三等农业星球。他还将几处位于首都星核心区域的、不记名房产的地契，以及一个拥有独立航线权限的、空壳运输公司的所有权，都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了她的名下。

    在这样的夜晚里，她永远无法再次睡着。

    于是，她为自己发明了一种消遣，一个足以支撑她度过这些被掏空了意义的、漫长黑夜的，秘密的游戏。

    今夜也是如此。

    凌晨四点十七分，卡斯帕将她留在书房里，自己却去了套房里的书桌工作。艾拉瑞处理完了最后一封关于边境星系走私航道重组的加密文件。她没有点击“发送”，而是让那份沾满了血腥和阴谋的报告，静静地悬浮在屏幕上。隔壁的灯光依旧固执地从门缝下透进来，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金色的界碑。她知道卡斯帕还在那里，和她一样，醒着工作着，用这种偏执的相互摧残的方式陪伴着彼此。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被循环过滤了无数次的干净的味道，混杂着她喝了一整夜的、早已冷掉的咖啡散发出的苦涩酸气。她厌倦了这一切，厌倦了这份文件，厌倦了这间屋子，厌倦了隔壁那个沉默的影子。一股熟悉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憎恨，从胃里升起。

    她需要呼吸。

    于是她点开了那份文件夹——维里迪安航线规划。

    在如此的情况下，只有这份航线规划能让艾拉瑞想起自己曾经是谁。她为了这个计划做了无数次的准备，在瑞安离开之前，在瑞安离开之后。第一步，永远是更新“行前准备”清单。

    她打开黑市上最新的、可以规避官方航道扫描的隐形涂层报价。屏幕上，不同供应商的名字和数字在滚动。“K-7型复合材料，信号屏蔽率92%，价格上浮3.7%。”   “   幽灵系列，来自废弃军工星球的走私品，性能不稳定，但价格低廉。”她熟练地对比着不同涂层的性能数据，计算着能源消耗比。

    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永远不会下单。   这种涂层，正是她昨天才亲自下令，让卡斯帕的秘密舰队去查抄的货物之一。那个被称为“幽灵”系列的供应商，很可能在明天日出之前，就会连同他的仓库一起，从这个星系里“蒸发”掉。

    她甚至在供应商列表里看到了一个她昨天下午刚刚亲自会见过的、满脸横rou的线人的名字。那个男人坐在她对面，身上的机油味几乎要穿透全息影像。他向她兜售着情报，谄媚地笑着，露出一口黄牙。而现在，他的名字和他的货物像一件商品陈列在这里，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买家。

    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她用手指划过那个名字，停顿了一下。然后，她将“K-7型复合材料”加入了购物车。价格很昂贵，但现在的她也终于可以负担得起大量的消耗了，甚至就算真的逃回维德里安星系也能用上几年。

    接着，是武器，她需要一把小型的可以藏在大腿内侧的脉冲手枪以应对不时之需。在同一个网站上她看到了军队里用的最新型号，拥有三种射击模式。她在三维模型上旋转着那把手枪，看着它冰冷的金属光泽在虚拟光线下流动。她憎恨它，它或许在背地里杀掉了太多无辜的生命，也许它的无数个原型之一所葬送的生命里就有她从未见过的面的母亲，父亲。但她还是把它加入了购物车。

    艾拉瑞也知道这是个虚假的陷阱，但她接受，一直以来事情都是这样的，从15岁开始，她看着涂料从K-3开始升级，然后出了二代，接着是K-5这样的涂料，她甚至能够记起广告语。可是事到如今，她依旧停留在庄园里，这样的黑市网站倒闭了无数个，后缀变了又变，她最后竟然来到了卡斯帕的身边。

    第二步，是规划沿途的补给站。

    艾拉瑞曾无数次研究航线上的每一个可供停靠的荒芜星球或走私者空间站，然后下载那些地方的简陋地图，放大，再放大，直到能看清单调的街道和用集装箱搭建的、锈迹斑斑的建筑。她会像游客一样，在那些她永远不会踏足的城市的餐厅列表里，挑选一家看起来评分不错的。她甚至会去看那些餐厅的评论，那些由真实的、活生生的人留下的、关于合成食物味道和劣质酒精价格的、琐碎的抱怨，她想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吃到这样的食物了。

    “这里的‘诺兰德’烤rou是拿营养膏和化学香料做的，狗都不吃！”

    “酒保在我的酒里掺水了，我发誓！”

    她读着这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渴望却让到胸口发痛。

    在其中一个名为“碎星带”的空间站补给点，她找到了那个她最常光顾的黑市信息贩子的加密通信频道。对话框里，她上一次的留言还静静地停留在那里：“询问最新一批去往维里迪安的偷渡船期。”

    下面是对方一天前的回复：“下周三，‘晨星号’，老地方。舱位紧张，尽快确认。这是最后的机会，航线马上要被封锁了。”

    “航线马上要被封锁了。”

    她当然知道是谁下令封锁的。因为那是她亲手草拟的、代号为“净化”的行动方案的一部分，目的就是为了彻底切断旧势力与边境星系的联系。当时她只是看了一眼，却没有往深处想，而现在，她用自己亲手制定的方案，斩断了自己唯一的退路。

    她看着那行字，就那样看着。她知道只要自己回复一个“确认”，一切就都会变成真的。那个渴望会像一颗种子，破土而出，长成无法收拾的参天大树。

    她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抖，一种混杂着恐惧和巨大诱惑的战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那声音如此之响，她甚至担心一墙之隔的卡斯帕会听见。

    她知道，这才是这个游戏的真正核心。这才是她乐此不疲的、真正的刺激。

    她知道自己在逃避——那个她心知肚明的、无法改变的事实：她已经无法离开了。曾经她拥有机会，但是如今她早已被牢牢地捆绑在了这里：也许是因为这些难以割舍并且容易追踪的来自卡斯帕作为奖励的财富，也许又是因为别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想起小时候在孤儿院里学会的一件事：如何让一个磕伤的地方不再疼痛。你用拇指不断按压。第一次按下去，你能疼出眼泪。第二次，疼痛略有减轻。第十次，就几乎感觉不到疼了。

    脱敏训练，这是艾拉瑞从一次有了回到维德里安星系这个念头起就开始做的。这就是她此刻正在做的事。这就是这个游戏的全部，她把那张写着“回家”的无形字条从心底挑拣出来，然后用屏幕上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将它撕碎。

    崩溃发生在一个看似平常的深夜。

    当时她正坐在卡斯帕的旁边，和他一起对着那块巨大的全息屏幕。雨点敲打着落地窗，发出沉闷而固执的声响。她以为今天会像之前的任何一个夜晚一样结束，但是一份来自某个下属星球孤儿院的、年度运营报告打破了平静。艾拉瑞点开了它。

    那份报告就静静地躺在全息屏幕上。它有一股纸张和廉价墨水混合的味道——一种属于贫穷和绝望的味道，艾拉瑞隔着几光年的距离都能闻到。

    她看到了那些因为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的孩童照片。她看到那笔被层层克扣的微薄拨款。

    艾拉瑞想起了自己。

    她似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营养膏馊味的、属于贫穷的气味，穿透了书房里那层由昂贵古籍和鞣制皮革构筑的、冰冷的空气隔膜，猛地灌入了她的鼻腔。这股气味，带来了一种声音。

    不是窗外那沉闷而固执的雨声，是在记忆里出现的一种更尖锐、更刺耳的、属于记忆深处的声音——勺子刮擦金属餐盘时发出的、令人焦虑的噪音。但是再这个巨大的、飘散着昂贵古籍和鞣制皮革气味的书房中，现在只有雨点敲打落地窗的、沉闷而固执的声响，和她自己因为紧张而变得响亮的心跳声。

    她记得自己那件永远不合身的、领口总在皮肤上磨出红痕的灰色粗布制服，但此时此刻在自己身上的却是面料光滑如流水的深色套装。

    那份孤儿院的报告依旧摊放在屏幕上，而它旁边的另一份文件正是一份价值连城的地契——卡斯帕昨天刚刚转移给她的一座位于首都星核心区域的不记名的顶层公寓的地契。它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三厘米。

    但现在她才发现，自己从未逃离。

    卡斯帕沉默着，他本想阻止她点开这份报告，他当然知道这份报告对她意味着什么。但是现在他只能看着她，一种熟悉的、无能为力的感觉。

    “很简单。”卡斯帕用一种刻意放缓的、尽量显得温和的语调说，“把负责这颗星球的行政官和相关的所有人换掉。再拨一笔足够他们运营一百年的款项过去，设立独立的监管。”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当他终于停下来，期望看到一丝如释重负时，却发现现实和他的期待相反。   卡斯帕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那个他自认为完美的解决方案的核心：“我会给钱，艾拉瑞。很多钱。”

    艾拉瑞没有看他。她的视线，还停留在那张报告上，那些孩子的脸上。她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是钱。”   她说，“这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渎职的管理层，我会处理。缺少的资金，我会补上。艾拉瑞，任何问题都是可以被解决的。”

    “您不明白。”   她说。

    “您穿着这件衣服，坐在这里，”您永远也不会明白。”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也愣住了。她从未如此情绪外露。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那件被她指认为罪证的昂贵布料：“这件衣服吗？我可以脱下它，艾拉瑞。”

    “我明天就可以把钱打出去。双倍，十倍，一百倍。”卡斯帕的身体微微前倾，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他挤出一个笑容，似乎是为自己的话做保证。“你想要什么，艾拉瑞，我都可以做到。”

    “对不起。”这三个字几乎不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而是从她胸腔深处被某种巨大的悲恸硬生生挤压出来的残响。她的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只好一直低着头，死死地盯着地毯上那繁复的花纹，试图用意志力将那股灼热的、上涌的液体压回去。

    然后，她能感觉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压抑的、近乎于呜咽的抽气声。这声音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羞耻。她怎么能？艾拉瑞猛地抬起手，用手背狠狠地擦掉那滴泪，动作粗暴得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污点，恨不得连带着皮肤一起刮下来。

    “我出去一下，”   她的声音因为极力压制而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在剧烈地颤抖。

    她几乎是逃一般地站了起来，一秒钟都不想再待下去。她必须离开，必须找个没有人的角落。

    一个富人什么时候才能不和穷人谈论金钱？她想。

    卡斯帕看着艾拉瑞决绝的背影，却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过去他所倚仗的任何东西——地位，金钱，许诺——似乎都错了。她说的没错，他坐在这里，穿着这身代表着权力和隔阂的衣服，他确实不明白。但他想明白，一种近乎恐慌的念头抓住了他——他不能让她就这样带着对他的失望离开。

    他想抓住她，想解释，却发现所有语言都失去了分量。他的目光落在了她之前指认的那件昂贵的衬衫上。“这件衣服”——是的，是这个东西，是它隔开了他们，是它让他成了一个她眼中永远无法理解她的世界的人。

    这或许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情了。一个荒唐、笨拙，却发自内心的想法在他脑中成型。

    “等一下。”他说，然后他便开始快速地解开自己的衬衫——那件象征着“身份”和“阶级”的、昂贵的衬衫——但是艾拉瑞没有回头。她能听到他走过来时，裤料摩擦发出的窸窣声，以及在这之前更细微的声音，是线头被拉扯，和硬物——纽扣——从扣眼里被挤出来的声音，不是一颗，是一连串，从上到下。

    她面前的门板上映出了他的影子。接着，她感到肩膀上传来两处温热的触感——他的手。卡斯帕把她转了过来，面对着他。

    她一直低着头。她的视野里，首先是他那双被擦拭过的、没有一丝灰尘的皮鞋。往上，是西裤的面料，在灯光下能看见细密的纺织纹路。然后，是一件被随意丢在地上的衬衫。那件衬衫，白色的，现在像一小片积雪，瘫软在地毯的深色花纹上。

    一只手托住了她的下巴，艾拉瑞抬起了头。他站在那里，没穿上衣，那具年轻的、充满了力量与美感的身体，就这样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了艾拉瑞的面前。

    艾拉瑞的眼睛花了几秒钟来适应这个画面，从一些零散的、闯入她视野的细节入手。比如，他锁骨下方那个清晰的凹陷。比如，灯光在他右边肩膀上投下的一小块高光。再比如，他胸前一颗痣。

    “现在这样可以吗？”卡斯珀问，艾拉瑞没有动。她的眼睛里还有着泪光，目光却直直地落在了他那具暴露在冰冷空气中的、年轻的身体上。

    她的大脑在那一瞬间彻底宕机：她从未真正接触过一个毫无防备的、属于男性的身体。

    在孤令院里，她的人生是生存的挣扎，男人意味着粗糙的手和抢夺食物。在庄园，却是严苛的规矩。她当然知道那些令人作呕的、不怀好意的rou体欲望——她也曾被人用猥琐的眼神打量，甚至被轻浮地调侃过。她对所有图片或文字中出现的描绘和展示，都建立起了足够厚的心理防线。但那一切，都是遥远的冰冷的可以被轻易鄙夷和唾弃的概念，她所知道的关于男人身体的一切，都来自于这些记忆，或者来自于书本上冰冷的解剖图。

    卡斯帕就站在她的面前，她面对的是一个年轻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几乎是完美的男性躯体，灯光下，他皮肤的颜色很均匀。他很年轻，经常锻炼，这些事情她当然知道，却从不觉得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像那些他胸口的起伏；每一次呼吸，肋骨的轮廓就会变得更清晰一些；再往下，是他平坦的小腹上的肌rou线条，他现在就是这样紧绷着身体。他的手臂也绷紧着，从肩膀到手腕形成一条流畅的曲线。

    这和她认知中所有关于“欲望”的丑陋印象，都截然不同。

    卡斯帕能感觉到自己血液的流向。

    一部分正叫嚣着冲上他的脸颊，那是纯粹的、暴露在外的窘迫，催促着他立刻放手后退。

    而另一部分，更冷静、更迅猛的一部分，却因为一个全新的发现而冲向了他的大脑。他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放开手。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失神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道未干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