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觐见

    

觐见



    大婚的吉日已定,你这位未来的三皇子妃,需在婚前觐见后宫位份尊崇的娘娘们,聆听训诫,以示对天家礼法的臣服。

    太后凤体欠安,仍在京郊行宫静养,此番便先免了叩拜。首要谒见的,便是那位执掌凤印、母仪天下的六宫之主——皇后。

    踏入凤仪宫地界,无形的威压便如同粘稠的液体般包裹上来。

    宫门巍峨高耸,朱漆门扇上密布着碗口大的鎏金门钉,在阳光下反射着坚硬的光泽,仿佛无数只眼睛在俯视。引路的内侍身着深紫宫服,腰背弯成一道谦卑的弧线,脚步落地无声,如同幽灵般穿过数重森严门禁,才终于抵达正殿。

    一入殿,极致的奢华气息扑面而来,脚下是整块整块打磨得光可鉴人、墨色深沉的玉石地砖,光洁如镜,清晰地倒映着穹顶那幅耗费无数巧匠心血绘制的《九凤翔天图》。

    金粉勾勒的凤凰羽翼流光溢彩,九凤姿态各异,或引颈长鸣,或展翅回旋,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会冲破彩绘的束缚,挟裹着煌煌瑞气俯冲而下。殿中矗立的巨柱皆是数人合抱粗的金丝楠木,每根巨柱之上,并非蟠龙,而是通体以纯金锻造的凤凰浮雕。

    凤首高昂,冠羽分明,每一片羽毛都雕琢得纤毫毕现,长长的尾羽蜿蜒盘绕柱身,流转着炫目的金光。凤睛则以硕大无朋的鸽血红宝石镶嵌,在殿内无数烛火与夜明珠交相辉映下,流转着华美的赤色光晕,凝视着殿中的一切。

    两侧侍立的宫女太监,身着统一制式的云锦宫装,垂首敛目,屏息凝神,如同泥塑木雕般纹丝不动,将规矩二字诠释到了极致。

    皇后于凤座上,身着明黄缂丝凤穿牡丹朝服,戴累丝点翠嵌宝九凤冠,凤口衔下的东珠流苏微微晃动,宝光流转,映衬着她保养得宜的面容。她脸上带着程式化的雍容笑意,眼神却如同万年不化的寒潭,那是一种经年累月执掌生杀予夺大权所浸润出的,令人骨髓生寒的绝对威仪。

    她目光落在你身上,如同无形的探针。

    你依足礼数,深深叩拜,姿态恭敬无可挑剔:“臣鹿杞,叩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鹿侯来了,赐座。”皇后的声音不高,温和中带着距离,如同玉磬轻击,清脆冰冷。

    起身后,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虚坐了半边,脊背挺得如同悬崖边的青松,不敢有丝毫松懈。

    皇后例行公事般地询问了几句关于大婚准备、府中安好的客套话,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你一一作答,字斟句酌。

    这看似平和的氛围突然被殿外的传来一阵刻意拔高的爽朗笑声打破,内侍高昂地通禀:“太子殿下驾到——”

    声音未落,一个身着杏黄四爪金蟒亲王常服、头戴赤金累丝嵌宝束发冠的年轻男子已大步流星地踏入殿中。

    他面容英挺,眉宇间与皇后有五六分相似,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和刻意营造的亲和力,那正是当朝太子,恒。

    “儿臣给母后请安!”

    太子先是向凤座上的皇后行了个标准的礼,随即目光便恰好地落在了你身上,脸上瞬间堆满了惊喜和热情,“哎呀!这不是未来的三弟妹吗?真是巧极了,本王刚处理完东宫几件琐事,想着来给母后请安,顺道讨杯母后新得的雨前龙井,不想竟在此遇见了鹿侯,这可真是缘分!”

    他笑容满面,语气熟稔,仿佛与你已是旧识。

    巧遇?

    太子东宫与这深居后宫的凤仪宫相距甚远,路径也并非顺路,他出现的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分明是精心安排。

    你再次起身,垂眸敛衽,姿态恭谨地行礼:“臣,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安。”

    “免礼免礼,快坐下说话。”太子虚虚抬手示意,动作潇洒,随即在皇后下首专为他设的紫檀大椅上落座,目光却在你身上逡巡不去,毫不掩饰的打量着你。

    “啧,早就听闻鹿侯不似寻常女子,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难怪老三昨日一见便订下婚书,母后您说,三弟这眼光是不是极好?”

    皇后唇角微扬,目光在你和太子之间流转,如同蜘蛛审视落入网中的猎物:“太子所言极是,鹿侯乃将门虎女,英姿飒爽,更兼破虏之功,实乃女中豪杰。与暃正是天作之缘,鹿侯,”

    她的语气温和,却暗藏机锋,如同裹着蜜糖的利刃,“你即将入我皇家,成为皇子正妃,往后更要谨记本分,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尽心尽力。”

    太子笑容依旧灿烂,眼神却锐利地锁住你:“母后教诲,字字珠玑。不过……”

    他身体微微前倾,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态,声音压低了几分,充满了虚假的关切,“鹿侯啊,你我虽初见,但本王对你鹿家忠勇,向来是钦佩有加。有些话,本王这做兄长的,实在不吐不快。本王与三弟自小一处读书习武,对他不敢说了如指掌,却也略知一二。”

    他故意顿了顿,语气带着沉重的警示,“老三这人,城府深不可测啊。表面上看,温润如玉,谦和有礼,待人接物滴水不漏,便是父皇也常夸他稳重。可这心性嘛……”

    他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本王只怕,他那副完美的面具之下,藏着的东西,连父皇和母后这般睿智,都未必能全然看透。至于手段……呵,更是利落干脆,不留余地。本王是真心担忧,鹿侯你这般赤诚坦荡的性子,日后与他朝夕相处,若不多留十二万分的小心,怕是要吃亏哦。”

    皇后在一旁静静听着,并未阻止,只是优雅地端起手边的珐琅彩描金三才盖碗,用碗盖轻轻撇着茶水浮沫,那姿态闲适,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心编排的折子戏。

    你垂着眼睫,遮掩住眸中翻涌的情绪。

    深不可测?心狠手辣?

    昨夜御湖一事,暃那洞悉一切、饱含警告与怒意却最终归于沉默的目光,那仿佛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寒意,早已在你心中烙下深刻的印记。

    太子所言,并非空xue来风。

    暃,绝非等闲之辈,他是一头披着华美皮毛的猛兽,危险而未知。

    然而,眼前这对母子——皇后那寒潭古井般的眼神,太子这精心设计的偶遇和看似关怀备至,实则包藏祸心的挑拨离间,又藏着怎样的算盘?

    暃如同迷雾中的深渊,可皇后和太子,就值得信任吗?

    你缓缓抬起头,脸上已换上一副懵懂茫然的表情,声音温顺而恭敬,甚至带着感激:“臣惶恐,谢太子殿下金玉良言,更谢皇后娘娘谆谆教诲。殿下与娘娘如此关怀体恤,臣感激涕零,铭感五内。”

    你一顿,语气转为真挚的敬仰,“三殿下乃天潢贵胄,龙章凤姿,气度恢弘,能侍奉殿下左右,实乃臣几世修来的福分。臣自知鄙陋,唯有恪守本分,谨遵圣训与宫规,尽心侍奉殿下,不敢有丝毫懈怠,亦不敢妄加揣测三殿下的心思。”

    你再次垂首,声音清晰而坚定,“至于朝堂社稷,乃陛下与诸位殿下肱股之臣所虑。臣见识浅薄,只知忠君爱国四字,乃为臣为将之本分。无论何时何地,鹿杞与鹿家,必当为陛下分忧,为殿下们效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太子脸上那灿烂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面具出现了裂痕。眼底飞快掠过阴鸷的冷光,握着扶手的手指收紧。

    皇后端着茶碗的手也微微一顿,看向你的目光陡然深邃如渊,那层雍容温和的笑意仿佛被寒风吹散。

    殿内的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令人窒息。

    “呵……”皇后最终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优雅地将茶碗放回身旁的紫檀小几上,碗底与桌面相触,发出一声轻响,“鹿侯年纪轻轻,见识却是不凡。识大体,明进退,懂本分,甚好。”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时辰确实不早了,你还要去宸妃宫里请安,聆听教诲。本宫便不多留你了。”

    她挥了挥手,宽大的明黄袖袍带起一阵微风,送客之意已无需言表。

    “臣告退,谢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你再次恭敬行礼,退出了凤仪宫那金碧辉煌的正殿。

    与凤仪宫那极尽彰显权力与威严的奢华截然不同,宸妃所居的毓秀宫,如同喧嚣肃杀皇城中一处被遗忘的温柔乡,一处自成一格的静谧桃源。

    引路的不是肃穆的内侍,而是两个穿着淡绿软烟罗宫装、笑容温婉如春水的宫女。一踏入宫苑,便觉清风徐来,带着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瞬间涤荡了从凤仪宫带来的沉浊气息。

    入目所见,处处皆是生机盎然,正殿前方,竟匠心独运地辟出了一方不小的天地。青砖铺就的小径蜿蜒,两侧是精心打理的花圃。时值深秋,这里却依旧姹紫嫣红,不见萧瑟。

    金盏菊灿烂如碎金铺地,墨菊深沉如夜色凝露,绿云菊青翠欲滴如翡翠雕琢,瑶台玉凤菊则洁白无瑕,花瓣层叠如云;几株晚开的金桂银桂点缀其间,甜而不腻的幽香丝丝缕缕,随风浮动;更有几丛修竹青翠挺拔,几盆造型古雅的松柏盆景,以及廊下悬挂的几笼画眉鸟儿,清脆婉转的鸣叫更添生趣。整个宫苑,充满了自然野趣与精心雕琢和谐共存的雅致。

    殿内陈设亦如其名,毓秀清雅,多宝格上错落摆放的是形态奇崛的太湖石、灵璧石,古朴的陶罐、瓷瓶中随意插着时令的菊花、芦花,甚至几枝犹带青叶的枯藤,也别有一番风骨。

    桌椅皆是上好的黄花梨木,纹理如行云流水,只在边角处镶嵌了温润的螺钿,低调中透着内敛的奢华。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水墨花鸟和山水小品,笔触细腻灵动,落款写着宸妃的本名——公孙仪。

    宸妃正站在西窗下一张宽大的案前,微微俯身,专注地修剪着一盆虬枝盘曲的盆景。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天青色织锦宫装,仅在袖口和领缘用银线绣着疏朗的暗纹,乌发松松挽成一个简单的圆髻,仅簪了一支羊脂白玉簪,再无多余饰物。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柔和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宁静的剪影。

    听到宫女通禀“破虏侯到”,她缓缓直起身,转过头来。

    岁月在她的容颜上留下了痕迹,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然而,时光仿佛格外眷顾于她,并未夺走那份惊心动魄的美丽,反而赋予其一种沉淀的光华。

    “鹿侯来了?快,不必拘礼。”宸妃的声音柔和清悦,如同山涧清泉流淌,带着春风化雨般的暖意。她放下手中的小金剪,亲自上前几步,虚扶住正要屈膝行礼的你,引你至窗边光线明亮的黄花梨木榻上坐了,亲自执起旁边红泥小炉上温着的白瓷壶,为你斟了一杯清茶。

    茶水色泽清亮,一股清冽冷冽的梅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尝尝,这是去年收的梅花雪水,配上今春的明前龙井,还算清口。”

    茶香氤氲中,宸妃并未立刻转入正题,而是如同闲话家常般和你聊了许久,才带着几分关切与好奇,轻声问道:“前夜的宫宴,人多事杂,想必鹿侯也未能与暃好好说上几句话。不知……你对暃那孩子,初次相见,印象如何?”

    她的眼神温和,带着紧张和期待,仿佛一位普通的母亲在询问别人对自己儿子的看法。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你心头一紧,你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温热的茶杯,指尖感受到瓷壁的微烫。

    要如何回答?

    说他温润如玉?那是违心之论。

    说他城府深沉?那是对皇子的大不敬,更会伤了眼前这位慈母的心。

    你垂下眼帘,避开宸妃温和的注视,目光落在杯中沉浮的嫩绿茶芽上,寻找合适的措辞。沉默了片刻,才抬起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

    “回娘娘,三殿下气度不凡,举止言谈皆合乎礼度,令人敬仰。只是……”你选择了一个相对委婉、却也最接近真实感受的词,“……殿下周身似有一种疏离清冷之气,仿佛与人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臣愚钝,只觉殿下高深莫测,一时难以亲近。”

    你说得极轻,却清晰地表达了你最直观的感受。

    宸妃静静地听着,脸上温婉的笑容并未褪去,但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却掠过一丝了然,以及更深的心疼。她并未因你的直言而显出不悦,反而像是印证了心中某种猜测,轻轻叹了口气。

    “好孩子,让你受累了。”宸妃的声音愈发柔和,带着理解和包容,“暃这孩子……性子是有些过于清冷了,不似旁人那般热络易亲近。这并非他本意……”

    她的话语里没有皇后的试探与威压,只有一位母亲对儿子未来伴侣最朴素的体谅和期许,仿佛在为他那的性格向你致歉,“往后日子还要你多费心,多包容些。”

    “娘娘言重了。”你双手捧着那温热的茶杯,茶香沁入心脾,紧绷的心弦在这平和温暖的气氛中不自觉地松弛了几分,“三殿下天潢贵胄,自有其风骨。娘娘如此体恤关怀,是臣的福气。”

    宸妃闻言,目光悠悠地投向窗外那片在秋阳下依旧生机勃勃的花圃,眼神变得悠远,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哀伤。

    “鹿侯方才说暃难以接近,这或许……与本宫有关。暃他……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她指尖摩挲着光滑微凉的茶杯,“想必你也听说过,暃当年还有一个弟弟,本宫……当年痛失幼子,纵是圣上登基,耗尽举国之力寻而不得,本宫犹如剜心之痛,天地失色。终日以泪洗面,神思恍惚,缠绵病榻许久,形销骨立,几乎……随我那苦命的孩儿去了。”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强忍着巨大的悲痛。

    “他那时才多大点?不过八九岁的光景,别的皇子公主在御花园里追逐嬉闹,放纸鸢,斗蛐蛐儿,玩得无忧无虑。他却总是安安静静地守在本宫榻前,小小的手紧紧握着本宫的手指,小大人似的安慰我,宫人们送来的汤药,他都要先尝一口烫不烫……那么苦的药汁,他的眉头皱都不皱一下,还强撑着笑对本宫说‘母妃,不苦,喝了病就好了’……”

    宸妃的眼眶泛红,一层薄薄的水光在眼底浮动,她却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那份深沉的母爱与刻骨的心疼,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继续道,语气中充满了复杂的骄傲与怜惜:“暃和他弟弟从小就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很快,那孩子走失后,他读书习武,更是比旁人刻苦十倍、百倍。天不亮就起身练剑,夜里读书常至三更。本宫知道,他是想变得强大,想……保护本宫,也想努力去填补本宫心里那无法愈合的空洞。”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你脸上,带着恳切,“他心思重,想得多,面上看着沉稳持重,波澜不惊,其实心里比谁都重情,也比谁都敏感。只是,他习惯了把什么都藏在心里,不肯轻易示人,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你静静地听着,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百感交集。眼前这位眼中含泪的妇人,她的叙述为你勾勒出一个完全不同于皇后太子口中阴鸷狠辣、也不同于你昨夜所见那个冰冷深沉的暃的形象。

    那只是一个因幼年丧失至亲,因为母亲悲痛而被迫长大,内心敏感的少年。

    这让你对暃的认知更加复杂难辨,心底深处泛起难以言喻的酸涩。

    “鹿侯,”宸妃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重新看向你,眼中充满了最真挚的恳切,她向前倾了倾身体,道:“本宫知道,这桩婚事,或许并非你所愿。皇家之事,多的是身不由己,难遂人意。本宫身为母亲,别无他求,只盼着你们二人能真心相待,好好相处。”

    她的话语没有命令和压迫,只有一位母亲最朴素深沉的愿望。

    “暃他……并非铁石心肠,更非冷酷无情之人,他只是把自己包裹得太紧,太深。本宫看得出,你是个秉性纯良的好孩子。若……若你能以真心待他,他必不会负你。本宫恳请你,给他一个机会,也给你们彼此一个机会。”

    你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有对她遭遇的同情,有对她爱子之心的感动,也有对自身处境的无奈和对暃那复杂本性的警惕。

    这份纯粹的的恳求,让你无法不动容。

    你迎着她充满期盼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发自内心的真诚:“娘娘放心,臣谨记娘娘教诲,自当恪守本分。必会敬重殿下,以诚相待,与殿下……好好相处。”

    这承诺,无关风月情爱,却带着对眼前这位慈母的尊重与怜惜,也带着在这波谲云诡的皇权漩涡中,一份安稳的期望。

    离开毓秀宫时,鼻端似乎还萦绕着清新的草木气息。宸妃那泛红的眼眶和对暃充满温情的描述,如同一缕温暖的阳光,稍稍驱散了凤仪宫带来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