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无声

    心电监护仪的尖锐长鸣仿佛还在耳膜里震动。

    楚夏跪在地板上，额头抵着母亲病床边缘的金属护栏，那冰冷的触感抵不住身体深处蔓延上来的麻木。

    哭喊耗尽了她的力气，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抽噎，胸腔空荡荡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钝痛。眼前灰蒙蒙一片，只有监护仪屏幕上那条笔直、残酷的绿线在视野里反复切割。

    一只温热的手掌有力地按在她剧烈起伏的后背上。她迟钝地抬起泪眼模糊的脸。

    江肆蹲在她身边。走廊惨白的光线斜切进来，勾勒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他身上那熟悉的苦橙薄荷味被医院消毒水的冰冷彻底盖住了。

    他没说话，只是手臂穿过她的腋下，将她从地上架起来。

    楚夏的腿是软的，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倚靠在他身上。他半扶半抱，几乎是拖着她，一步步走出这间被死亡气息浸透的病房。每一步都踩在寂静的回音里。

    车子驶向江家老宅的方向。楚夏靠在后座车窗上，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街灯。

    南城夏末的夜晚，空气闷热潮湿，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指尖冰冷。江肆坐在她身边，身体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落在前方无尽的夜色深处。车厢里只有发动机低沉的嗡鸣，以及楚夏压抑不住的细微抽泣。

    自从楚夏离开南城后，江肆再也没有踏入过这里一步。此刻归来，却是在如此沉痛的境况之下。熟悉的摆设，奢华依旧，却透着一种物是人非的死寂。

    江肆将她安置在二楼她的房间里。床单是干净的，带着阳光暴晒后残留的干燥气息。

    “躺一会儿。”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楚夏木然地躺下，身体陷进柔软的床垫。眼睛干涩刺痛，闭上却全是母亲最后涣散的眼神和那条刺目的直线。她蜷缩起来，将脸埋进枕头。

    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打破了死寂。江肆走过去拿起，是江承彦。

    “她怎么样？”电话那头的声音极度疲惫。

    “躺下了。”江肆回答简短，侧头看了一眼床上蜷缩的身影。

    “我这边处理后续……你守着她。她一个人……现在不行……”

    “嗯。”江肆应声，挂了电话。

    他在床边的单人沙发里坐下。沙发蒙着一层防尘布，他掀开一角坐下去，发出轻微的布料摩擦声。他没开大灯，只拧亮了床头一盏光线昏黄的台灯。暖黄的光晕只照亮床头小小一片区域，楚夏的脸埋在被褥的阴影里，身体微微颤抖。

    江肆维持着那个姿势，目光落在楚夏露在被子外的一小片肩胛骨上，薄薄的睡衣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他看着她偶尔无法自控的轻微抽搐，听着她极力压抑却依旧漏出的破碎气音。

    台灯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浓重的阴影，里面翻涌着某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东西。

    -

    葬礼在一个阴沉的上午举行。南城夏季湿闷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遵循楚离生前的意愿，仪式简约，没有繁复的流程。墓地旁的告别厅布置得简洁肃穆，大片白色的百合簇拥着楚离的遗像。照片上的女人笑容明媚，眼神明亮，与此刻躺在棺木中毫无生气的苍白形成刺目的对比。

    楚夏一身黑色长裙，站在遗像前，像一株失了水分的植物。几天下来，她rou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原本明媚的脸颊凹陷着，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毫无血色。她望着母亲那张定格在温柔笑容的黑白照片，眼神空洞，仿佛灵魂也被抽走了一部分。

    江肆站在她身侧半步远的地方。他穿着合身的黑色西装，身姿依旧挺拔，但周身笼罩着一层比以往更厚重的沉默。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楚夏，看着她单薄的身体在风中微微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臂，虚虚地拢在她身侧，却没有真正触碰她。

    前来吊唁的人不少。楚离在艺术圈和时尚界人脉颇广，许多知名人士都面色沉重地送上白菊，低声对江承彦和楚夏说着节哀。

    薄氏集团的董事长薄振峰带着妻子苏曼来了，两人皆是一身肃穆的黑衣。薄振峰面色沉凝，苏曼是母亲的好友，眼眶泛红，显然强忍着悲痛。

    紧随他们身后的是薄盏，以及一个楚夏在薄盏朋友圈见过的女孩。女孩同样穿着黑色连衣裙，身形纤细，面容清丽，神情哀戚，紧紧地跟在薄盏身边。

    楚夏记得薄盏曾让她帮忙澄清联姻谣言。此刻，他一手轻轻揽着女孩的肩，满眼都是专注的关切和保护。

    楚夏的目光在那个女孩身上停留了一瞬。竹也。薄盏的女朋友。现在已经是太太了，楚夏回国前不久看到了薄盏在朋友圈晒出的结婚照。两人小时候相识，有段时间他甚至会和她“打架”，她从来没想过薄盏对喜欢的女孩会是什么样。

    他们一定很幸福，才能让一个女孩子不顾一切的早早嫁给他。看着薄盏小心翼翼地护着她，低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的样子，一股尖锐的酸涩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楚夏麻木的心。

    羡慕，夹杂着巨大的空洞。别人的成双成对，映照着她此刻蚀骨的孤独。她唯一的依靠，刚刚离她而去。

    薄振峰夫妇走到江承彦面前，低声交谈了几句，表达了沉痛的哀悼。薄盏带着竹也走了过来。

    “江叔叔，节哀。”薄盏的声音低沉有力，他看了一眼江承彦苍老憔悴的面容，眼中带着真挚的同情。随即，他的目光转向江肆，点了点头，“肆哥。”

    最后，他看向楚夏，语气放得更轻缓，“楚夏，保重。阿姨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她会一直活在我们的记忆里。”

    他身边的竹也也微微欠身，声音很轻：“请节哀。”

    楚夏努力想扯出一个回应，喉咙却哽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强点了下头，眼眶瞬间又红了。

    江肆的目光在薄盏和竹也之间极快地扫过，薄盏那份毫不掩饰的珍视，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过往对待楚夏的冰冷与不堪。他下颌绷紧，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回应薄盏。

    林岳新和程妍也陪着各自的父母来了。程妍一看到楚夏的样子，眼泪就掉了下来，扑过来紧紧抱住她冰冷的身体。

    “夏夏……”声音哽咽。

    林岳新站在一旁，看着楚夏失魂落魄的模样，又看了看旁边沉默的江肆，眼神复杂。

    他走到江肆身边，抬手用力拍了拍江肆的肩膀，压低声音：“都过去了……肆哥。放下吧。”

    江肆的身体僵了一下，没有回应，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下颌线绷得更紧。

    他的视线依旧胶着在楚夏身上，看她被程妍抱着时脆弱颤抖的肩膀，看她强忍泪水几近崩溃的模样，在她身形微微一晃时，他的手已经伸过去虚虚地扶住了她的手臂内侧。

    隔着薄薄的衣料，楚夏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和一种克制着力量的稳定感。她没有挣脱，也没有看他，仿佛那点支撑只是冰冷的栏杆。

    冗长而压抑的仪式终于结束。泥土覆盖了棺木，也彻底埋葬了楚夏与这个世界最温暖的血脉联结。她看着墓碑上母亲的名字，胸口那片巨大的空洞呼啸着灌满了冰冷的寒风。

    -

    中午安排了简单的答谢宴。地点选在一家环境清幽的私房菜馆。

    包间里气氛依旧凝重，圆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却驱不散弥漫的悲伤。

    楚夏被安排在主桌，坐在江承彦和江肆之间。菜肴精致可口，空气里漂浮着食物的香气，却丝毫勾不起她的食欲。她面前的骨碟干净得刺眼，筷子只象征性地碰了碰碗沿。

    “夏夏，吃点东西。”苏曼坐在她斜对面，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和几乎没动过的碗碟，满眼心疼，忍不住开口，声音轻柔：“你看你瘦了多少，这样下去身体会垮的。你mama在天上看着，也要担心的。”

    楚夏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依旧没有动筷。

    薄盏正低声询问竹也：“这个汤有点烫，等凉一点？”竹也摇摇头，小声说：“我自己来就好。”薄盏却已经拿起她的碗，盛了小半碗汤，又仔细吹了吹，才放到她面前。

    这一幕清晰地落入楚夏眼中。那细心的呵护，自然的亲昵，烫在她心尖上。

    她猛地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着，挡住瞬间涌上来的水汽。

    就在这时，一盘色泽红亮诱人的小炒黄牛rou被推到了她面前。同时，一盘原本摆在她近处的麻婆豆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端走，换到了桌子另一边。

    楚夏抬起头。江肆刚收回手，正用公筷夹起几片滑嫩的牛rou，稳稳地放在她面前干净的骨碟里。

    他没有看她，侧脸线条冷硬，但垂下的眼睫遮住了所有情绪。做完这一切，他拿起自己的筷子，沉默地吃着饭。

    这一连串的动作极其短暂，却让餐桌上的气氛有了片刻微妙的凝滞。薄盏的目光在江肆和楚夏之间不动声色地扫过，唇角似乎弯了一下。

    然而楚夏只是看着碗里那块牛rou，喉咙堵得更厉害了。薄家一家三口，江承彦和江肆……每个人都似乎有归处，有依靠。只有她，孤零零地悬在中间，像一片无根的浮萍。

    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桌布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夏夏……”江承彦沉痛的声音响起，“以后江家，永远是你的家。江叔叔在，江肆……也在，我们永远是你的家人。”他伸出手，越过桌面，轻轻覆盖在楚夏冰冷的手背上。

    江肆握着筷子的手停顿了一瞬，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轻轻点了一下头，目光沉沉地落在楚夏身上。

    楚夏抬手，飞快地用手背抹掉眼角控制不住滑落的泪珠，然后对着江承彦用力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嗯”字。

    浓重的鼻音泄露了她的脆弱。

    坐在她对面的苏曼眼眶也红了，轻轻叹了口气。

    江肆看着她抹泪的动作，看着她强撑点头时微微颤抖的下颌，胸腔深处某个地方像是被狠狠攥住，闷痛得无法呼吸。他端起面前的茶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那份灼烧的痛悔。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沉重的悲伤弥漫在别墅的每一个角落。

    来探望的宾客断断续续持续了半个多月，这天，送走最后一位宾客，偌大的客厅只剩下江承彦、江肆和楚夏。

    一位提着公文包的律师出现在门口。他态度恭敬地表达了哀悼，然后取出文件，在三人面前宣读了楚离的遗嘱。

    律师的声音平稳清晰，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内容并不复杂：楚离名下所有个人资产，包括不动产、银行存款、投资组合、基金份额、艺术品收藏，以及楚夏亲生父亲当年留给楚夏并由楚离代管的那笔巨额遗产……所有的一切，无条件由楚夏一人继承。律师念出的每一个数字、每一处资产名称，都沉甸甸地砸在楚夏心上。

    她成了法律意义上庞大的财富帝国唯一的继承人。

    律师合上文件夹：“后续具体的遗产继承手续，我们会尽快协助楚小姐办理完成。”他朝江承彦和江肆微微颔首，又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楚夏，轻声道：“楚小姐，节哀顺变。”说完，便悄然离开了。

    门关上的轻响，空荡的客厅陷入了更深的死寂。窗外浓重的夜色仿佛渗透进来，吞噬了所有光亮。

    江承彦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哑声道：“夏夏，早点休息。”

    楚夏像个影子一样，沉默地点点头，转身走向记忆中自己的房间。她的脚步有些虚浮，背影在宽敞的走廊里显得异常单薄伶仃。

    遗嘱的内容没有让她感到丝毫的安慰。那些庞大的数字和冰冷的财产称谓，此刻只让她联想到冰冷的墓xue和永无止境的孤独。母亲用这种方式最后一次拥抱她，却也彻底斩断了她与这个世界最深的羁绊——她是真正的孤身一人了。

    推开房门，里面一切如旧，甚至有人打扫过，纤尘不染。楚夏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她反手关上门，后背重重抵在冰凉厚重的门板上，身体里那根强撑了数日的弦，骤然崩断。

    沿着门板，她缓缓滑坐下去，蜷缩在冰冷的地毯上。白日里堆积的所有坚强、隐忍、麻木，在门锁落下的瞬间土崩瓦解。

    母亲离世带来的寒冷深渊，与江肆之间那条仿佛永远无法跨越的浸透了恨意与谎言的鸿沟，还有未来空茫一片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惶恐……所有的情绪啃噬着她。

    眼泪汹涌而出，她将整张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先是溢出几声破碎的呜咽，随即，那压抑的声音再也无法阻挡，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痛哭。哭声闷在膝盖和手臂形成的狭小空间里，沉闷而绝望，充满了被全世界抛弃的悲恸。

    门外，走廊尽头阴影处。

    江肆站在那里，周身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门内那极力压抑却依旧穿透门板令人心碎的呜咽和抽泣声，反复凌迟着他被悔恨啃噬的心脏。

    他听到了。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

    他脸上的肌rou线条紧绷，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却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和自我厌弃。拳头在身侧攥得更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皮肤下的骨头仿佛要刺穿出来。

    他曾是加诸她痛苦的源头之一。在她最需要庇护和温暖的时候，他给予她的只有冰冷的推拒和建立在谎言基础上的恨意。

    如今，真相大白，他这份迟来的悔恨和想要靠近的冲动，在巨大的悲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他抬起那只紧握的拳头，手臂肌rou因为紧绷而微微颤抖。骨节突出的指节缓缓靠近冰凉的门板，距离那扇隔绝着他和她的门，只有几毫米的距离。他甚至能想象门后她蜷缩在地板上，哭得浑身颤抖的可怜模样。

    时间仿佛凝固了。

    手臂悬在半空，凝聚了所有的力量和挣扎。

    最终，那只手颓然垂落，重重砸回他身侧的裤缝上。

    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在黑暗中晃了一下，随即更深地融入那片冰冷的阴影里。他只是沉默地站着，听着门内那令人心碎的声响，让那声音一遍遍鞭笞着自己的灵魂。

    夜，漫长而寒冷。

    门内的哭声终于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渐渐低弱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微弱抽噎。

    江肆僵硬地在原地又站了很久很久，久到走廊的温度似乎都与他融为一体。

    直到门内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他才僵硬地缓慢转过身，迈开脚步。高大的身影在空旷昏暗的走廊里拖出长长的孤寂剪影，最终被尽头的黑暗彻底吞没。

    只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