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壁垒

    纽约的清晨带着彻骨的寒意，从公寓窗户的缝隙里丝丝缕缕钻进来。楚夏裹紧毯子，把脸埋进残留着一点洗衣液香气的抱枕里，试图抓住一点暖意。

    9月中旬程妍来纽约玩，她抽空和程妍吃了饭，提前带来了给她的生日礼物，那个漂亮的围巾此刻正躺在她的衣柜里。

    今天是她的生日。mama离开后的第一个生日。

    门铃尖锐地响起，划破了公寓的寂静。她趿拉着拖鞋过去开门，是穿着制服的快递员，递过来一个毫不起眼的国际快递信封。

    “Morning，   sign   here。”

    楚夏麻木地签收，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拆开。信封里是一个没有任何标示的小纸盒。拆开纸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条红绳，纤细，朴素，串着一颗温润的平安扣。没有卡片，没有任何多余的字迹。

    寄件人信息栏里，只有打印出来的两个字：江肆。

    手腕上旧的那条红绳她至今都没有摘下，仿佛已经成了习惯。

    看着新的红绳心脏又酸又胀，她捏着那根红绳，指腹摩挲着微凉的平安扣。她以为那场诀别，已经足够筑起坚固的壁垒。可仅仅是看到他的名字，收到他寄来的东西，那些努力堆砌的防备就开始无声地皲裂。

    她走到窗边，清晨灰白的光线照在红绳上，折射出一点微弱的暖意。怔忡片刻，她打开钱包，将它小心翼翼地塞进最里层的夹层。那个位置，紧贴着她从南城带来的唯一一张和mama的合影。

    红绳冰冷的触感挨着照片，带来一种奇异而尖锐的矛盾感——来自过去深渊的物件，与她仅存的温暖依偎在一起。

    晚上，她换上了陈序提前送来的暖橘色新连衣裙。对着镜子，她努力扬起嘴角，练习一个看起来轻松愉快的笑容。

    今天是生日，答应了和陈序一起庆祝。他是个好人，体贴，温和，在最兵荒马乱的时候，提供了恰到好处的陪伴和支持。交往几个月，一切都很平顺。

    餐厅是他精心挑选的，氛围很好。柔和的烛光，桌角的彩色气球，舒缓的背景音乐，还有桌面上那个漂亮的生日蛋糕。

    陈序的笑容真挚温暖，举起香槟杯：“生日快乐，夏夏。”

    “谢谢。”楚夏回以微笑，举起杯子轻轻碰了一下。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角落格外清晰。

    她习惯性地拿出手机，对准蛋糕和摇曳的烛光，拍了一张照片，低头编辑，发到了那个记录生活的微博账号上。

    没有文字。算是给这个日子留下一点痕迹，也像是……某种宣告。

    晚餐很愉快。陈序风趣地讲着实验室的趣事，楚夏也分享了些实习的片段。食物精致可口，气氛融洽温馨。陈序细心地给她切牛排，递纸巾，体贴得无可挑剔。

    饭后，他送她回公寓。

    车停在楼下，引擎熄火，车内瞬间安静下来。冬夜的寒气被隔绝在车窗外，车内空调送出的暖风带着一丝暧昧的甜腻。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车窗，勾勒出陈序温和的侧脸轮廓。

    “今晚真的谢谢你，陈序。”楚夏解开安全带，声音带着笑意，“蛋糕很好吃，餐厅也很棒。”

    “你喜欢就好。”陈序侧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烛光晚餐营造的氛围似乎还在延续，灯光下她穿着新裙子，显得格外生动。他的眼神温软，带着清晰可见的想要靠近的意图。

    “夏夏……”他的声音低了些，身体也自然地微微倾过来。

    楚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专注，然后试探性地缓缓低下头。属于另一个男性的温热气息带着淡淡的须后水味道，越来越近地拂过她的脸颊皮肤。

    就是这一瞬间。

    楚夏全身的肌rou猛地绷紧，一股强烈到无法抗拒的生理性厌恶感从胃里翻涌上来。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气息拂过皮肤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排斥！

    身体的动作完全快于大脑的指令。在那带着邀请意味的唇即将触碰到她之前，她猛地将头狠狠偏向另一边，动作幅度大得让肩膀撞上了冰冷的车窗玻璃。

    “砰”的一声轻响。

    车内瞬间死寂。

    陈序的动作僵在半空，嘴唇距离她偏开的脸颊只有几英寸的距离。他脸上的温柔和期待凝固了，只剩下错愕和被拒绝的尴尬。

    楚夏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刺痛压下那股剧烈的反胃感和喉咙口的堵塞。

    她不敢看陈序的眼睛，脸颊瞬间烧得guntang，是羞耻，也是慌乱。

    “对……对不起！”她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和喘息，“我……我还没准备好！”

    这句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交往几个月了，连一个晚安吻都没准备好？

    沉默在狭小的车厢里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

    几秒钟后，陈序缓缓地直起身，坐回驾驶座。他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在方向盘上摩挲了一下。

    脸上的错愕和尴尬被他努力地压下，换上了理解的、甚至有些过于体贴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里，不可避免地掺杂了一丝苦涩。

    “没关系，是我太心急了。”他的声音尽量放得柔和，试图缓解她的紧张，“是我考虑不周。时间不早了，你快上去吧，外面冷。”

    楚夏如蒙大赦，飞快地应了一声“好”，推开车门，冲进了公寓冰冷的楼道里。直到跑进电梯，按下楼层，密闭的空间带着她上升，她才靠着冰冷的轿厢内壁，大口地喘着气，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依旧没有完全消散。

    她看着电梯镜面里自己惊慌失措、脸色发白的样子，深深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涌了上来。

    为什么？

    为什么就是不行？

    之后的几次约会，类似的情景像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一次是在周末的博物馆。展厅空旷安静，光线柔和，巨大的恐龙骨架投下怪异的阴影。两人并肩走着，陈序自然地伸出手，想牵住她放在身侧的手。

    他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她微凉的手背。

    楚夏整个人猛地一颤，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倏地将手抽了回来！动作快得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陈序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

    “呃……里面冷气有点足。”楚夏干巴巴地解释，不敢看他，把那只手迅速插进了大衣口袋，紧紧攥住。掌心一片黏腻的冷汗。

    陈序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笑了笑，说：“嗯，是有点冷。”

    一次是在温暖的咖啡馆。落地窗外飘着细雪，桌上是冒着热气的拿铁。气氛轻松融洽。陈序隔着桌子伸出手，想帮她拂开额前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

    他的手指带着暖意伸过来。

    楚夏的身体瞬间向后一倾，幅度不大，但警惕和排斥的姿态无比清晰。

    陈序的手指顿在空中，然后自然地收了回去，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掩饰那一瞬间的僵硬。

    楚夏低下头，搅动着杯子里已经有些凉掉的咖啡。歉疚感弥漫上来，越来越重。

    她能感觉到陈序的体贴和克制，这让她更加难受。

    她开始努力尝试。在陈序试探着靠近时，强迫自己不要立刻躲开。试图说服身体去接受另一个人的温度和触碰。她告诉自己，陈序很好，值得尝试去接纳。

    一次电影散场后，影院门口人流拥挤。寒风凛冽，陈序很自然地伸出手臂，轻轻揽住了她的腰，想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一带，避开旁边推搡的人群。

    就在那只温热的手掌隔着厚厚的羊毛大衣，贴上她腰侧曲线的瞬间——

    楚夏像被guntang的烙铁狠狠烫到，整个人剧烈地一颤，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陈序的手臂，向后弹开了一大步！动作迅疾得近乎狼狈，差点撞到后面的人。

    “对不起！对不起！”她慌乱地对被撞的路人道歉，声音都在发抖。

    陈序错愕地看着她，手臂还维持着刚才揽她的姿势，僵在半空。

    周围人来人往，投来好奇的目光。楚夏站在那里，脸色煞白得像个幽灵，胸口剧烈起伏，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

    她控制不住，身体的本能反应像最坚固的牢笼，将她死死困住，拒绝任何来自另一个男性带有占有意味的亲昵。

    陈序看着她煞白的脸，看着她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惧和抗拒，那只僵在半空的手，终于慢慢地垂落下来。

    他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她，看了很久。

    冬夜的寒风刮过街道，吹乱了他额前的头发。他眼底深处那抹长久以来的疑惑和小心翼翼的期待，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

    他看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落在楚夏耳朵里，却比寒风更冷冽。

    楚夏的心，也跟着那声叹息，沉到了冰冷的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