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分手

    纽约的寒冬似乎没有尽头。灰白的天空沉沉压在头顶，行道树上光秃秃的枝桠在冷风中发出干涩的摩擦声。楚夏裹紧大衣，推开那家熟悉咖啡馆的门。

    暖气混着咖啡香扑面而来，驱散了门外的寒意，却驱不散她心头的滞重。

    陈序已经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放着一杯热气袅袅的咖啡。看见她进来，他抬起头，脸上是惯常温和的笑意，只是眼底沉淀着一些楚夏无法忽视的情绪。

    “来了。”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给你点了热拿铁，多加奶，去冰。”

    “谢谢。”楚夏坐下，脱掉厚重的大衣，露出里面单薄的毛衣。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咖啡馆里舒缓的爵士乐流淌，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隔绝了外面萧索的街景。这种刻意的温暖和安静，反而让即将到来的谈话氛围显得更加紧绷。

    服务生送上她的拿铁。楚夏捧起温热的杯子，指尖汲取着杯壁的温度，视线落在杯中细腻的奶泡上，不敢轻易抬起。

    终于，陈序端起自己的咖啡杯，轻轻啜了一口，放下时发出一声轻响。他看向楚夏，目光温和。

    “楚夏。”他开口，声音不高，“我们谈谈。”

    楚夏的手指抠着杯壁，指节微微泛白。她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

    陈序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停顿了几秒，像是在斟酌最合适的词句。

    然后，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平稳地切入核心：

    “你还是忘不了心里那个人，对吗？”

    楚夏捧杯的手一颤，guntang的咖啡溅出来几滴，落在手背上，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她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狠狠一撞，几乎要跳出喉咙。

    她猛地抬起头，撞进陈序了然的目光里。那目光没有嘲弄，没有愤怒，很平静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楚夏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解释，想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可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口，她看着陈序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惊慌失措的脸。

    她喉咙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一个无声的沉重默认。

    陈序看着她承认，眼神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也彻底熄灭了，他微微扯了下嘴角，不是笑，更像是一种释然。

    “我看得出来。”他声音很轻，“每次……你看着你手机里那些东西的时候。”

    他没有具体说是什么，但楚夏瞬间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那些被她层层加密、藏在手机最深处，记录着南城点滴、记录着江肆零碎片段的照片或截图。

    可能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她点开时被他瞥见过一眼。

    “你的眼神……”陈序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贴切的形容，“很不一样。像在看一个很远很远、又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那种眼神……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过。”

    楚夏的心脏又酸又胀，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内侧的软rou，尝到一丝铁锈般的咸腥。

    原来那么明显吗？她自以为藏得很好的东西，在她不自知的时刻，早已泄露了所有秘密。

    “你很爱他。”陈序的陈述句，十分笃定。他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眶上，声音低沉了些，“而且，我能感觉到，他也很爱你。”

    楚夏猛地一震，错愕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陈序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眼神坦诚：“既然爱，为什么要分开？”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温和却带着固执的探究，“为什么不试着再去争取一次？有些东西，错过了，可能就真的回不来了。”

    争取？楚夏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

    她看着陈序，这个在异国他乡给予她温暖和陪伴的男人，此刻像一面明镜，清晰地映照出她心底最深的狼狈和矛盾。

    她需要一个宣泄口，哪怕只是冰山一角。

    “我们……”她开口，声音干涩沙哑，“不是那么简单的关系。”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积攒足够的勇气，指尖用力掐进掌心，“在所有人眼里……他是我哥哥。”

    这句话说出来，带着千钧的重量。陈序的眉头微蹙了一下，显然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

    楚夏避开他探究的目光，盯着桌上咖啡杯氤氲的热气，声音低沉而疲惫：“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mama……嫁给了他父亲。”她省略了那些最不堪、最血腥的过往，只勾勒出最表面的框架，“有很多……伤害。很多无法跨过去的坎。他恨过，我也怨过……后来……”她想起那些混乱的纠缠，那些带着恨意和绝望的亲密，那些刻骨的痛和短暂的沉沦，最终只化作一句苍白无力的，“……太复杂了。”

    她无法说出母亲临终的真相，那是横亘在她和江肆之间最深的深渊，是她无法触碰的禁忌。

    陈序沉默地听着。咖啡馆里舒缓的爵士乐还在流淌，窗外的行人裹紧大衣匆匆走过，仿佛两个世界。他端起咖啡杯，又放下，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像是在消化这些信息。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看向楚夏，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

    “楚夏，我知道你一直在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做一些心理辅导，你其实不必如此的，”他缓缓开口，“听起来，他因为你说的这些原因，好像不得不一遍一遍推开你，也许他也很痛苦，很挣扎。”

    他捕捉着楚夏话语里那些模糊的情绪碎片，“他应该……不知道该怎么接受你，还有你们之间这种……关系。”

    楚夏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陈序的目光温和，却仿佛能穿透她层层包裹的防御，直达那个连她不愿深究的角落：“他应该很想留住你吧？”

    他的话敲在楚夏心上，“不然，你离开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去机场？为什么要……吻你？”

    楚夏的呼吸骤然停止。那个被强行封存的机场画面，冲破禁锢，蛮横地撞进脑海！她的身体瞬间僵硬，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差点碰翻面前的咖啡杯。

    江肆最终没有说出口的话和那个吻！

    那个在她以为一切都彻底结束、心如死灰时，他强横地烙印下的吻！

    那是告别？还是占有？还是……他混乱心绪中唯一能抓住的表达方式？

    陈序看着楚夏脸色苍白的反应，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理解和一种旁观者清的无奈。

    “楚夏，我们是学心理学的。但往往我们自己会选择忽略一些东西。”他的声音放得更柔，劝导，“他其实已经决定要好好爱你了。只是……他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或者说，怎么面对这一切。而你——”他的目光深深看进楚夏的眼底，“你也根本没办法不爱他。”

    这句话瞬间剖开了楚夏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她猛地闭上眼。

    是啊，她做不到。身体的抗拒、他送的红绳、深夜无法抑制的想念……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地呐喊。

    “别折磨自己了。放下过往，向前看。”他顿了顿，想起楚夏提到过江肆的职业，“你说他是军人？这个身份……本身就意味着很多不确定，对吗？”

    楚夏的心猛地一沉，任务……危险……这些字眼刺穿了她刻意维持的疏离。

    “要珍惜现在可以拥有的。”陈序看着她眼中瞬间掠过的惊惧，语气变得更加恳切，“别等到真的失去了，才后悔当初的错过。有些机会……可能只有一次。”

    他的话，清晰、冷静，带着旁观者独有的穿透力，打开那些被楚夏深深掩埋的情绪。

    沉闷的声响在意识深处炸开，露出底下那些从未真正沉没、只是被强行掩埋的渴望与恐惧。

    珍惜？拥有？错过？后悔？这些词语带着尖锐的棱角，刺得她心口一阵阵发麻。

    陈序看着她眼神剧烈波动的样子，知道自己的话已经抵达了目的地。他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端起咖啡杯，将最后一点温热的液体喝尽，然后轻轻放下。

    “楚夏，”他开口，语气平和、轻松，“我们……以后还是做朋友吧。”

    楚夏猛地抬眼看他。

    陈序脸上露出一个温和释然的笑容，真诚祝福：“我真心希望你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真正的幸福。”他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这顿我请。再见。”

    他没有等楚夏的回答，也没有给她任何挽留或解释的机会。他像一个完成了使命的引路人，在点醒了迷途者之后，便从容地转身离开。

    楚夏怔怔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穿过几张桌子，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汇入外面灰蒙蒙的街道人流中，很快消失不见。冬日的寒气似乎随着门的开合，又悄悄溜进来一丝。

    咖啡馆里依旧温暖，音乐依旧流淌。楚夏却觉得浑身冰冷，指尖都在微微发颤。她低下头，看着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拿铁，奶泡早已消融，留下一个难看的漩涡。

    陈序最后那句“真正的幸福”，在她空旷的心房里反复回响。

    真正的幸福……在哪里？在早已被伤害和禁忌扭曲的过往里？还是在那个她拼命逃离却又被身体和灵魂顽固铭记的男人身边？

    她慢慢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手机屏幕。那个隐秘的微信账号，散发着危险又致命的诱惑。

    窗外的天色，似乎更加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