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重逢
第七十一章 重逢
时间裹挟着纽约的冷风与楚夏的沉默，碾过一年又一年。 陈序博士毕业，飞回了阳光充沛的洛杉矶，他家人长期定居的地方。 纽约的心理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偶尔在国际性的心理学行业交流峰会名录上，楚夏会瞥见那个熟悉的名字一闪而过，再无其他交集。 江肆的消息，每年生日，逢年过节，总会准时抵达她的手机。没有多余的文字，没有电话，只有系统冰冷的通知显示着一条来自那个跨国号码的短信。 楚夏的手指无数次悬停在屏幕上，指腹能感受到屏幕下那个虚拟删除键的弧度，每一次，她都用力按下去。一次都没有回复。 手腕上和那条被她塞进钱包最里层，紧贴着母亲照片的红绳平安扣，成了那段过往唯一沉默的物证。它在黑暗中，无声地提醒着深渊的存在和她无法断绝的依恋。 博士论文答辩通过那天，学校礼堂穹顶洒下的光有些晃眼。楚夏穿着租来的黑色袍子，戴着沉重的学位帽，听着自己的名字被念响，掌声雷动。她接过证书，指尖冰凉。 教授走过来拥抱她，花白的头发蹭着她的脸颊，声音温和：“祝贺你，夏。走到今天不容易。”教授顿了顿，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看着她，“童年的创伤，不是一道轻易就能愈合的伤口。就像你分析过的案例，那位少时充满怨恨的男孩…” 教授的话点到即止。 江肆。 她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教授意指的画面：那个封闭、冰冷的家，少年江肆眼中对父亲刻骨的恨意。那里没有爱。 母亲是他贫瘠情感世界里唯一的绿洲，但绿洲也消失了。他唯一能感受到的、赖以生存的爱，被硬生生剥离。 父亲的目光从未真正落在他身上。她的出现，曾像一道不合时宜的光，莽撞地投射进那片荒漠，带来过一丝微弱的希望。但他不敢接住。 一部分是母亲日复一日灌输的怨恨毒液侵蚀着他的信任，另一部分，是他自己用这层坚硬的恨意铸造了铠甲，将自己层层包裹——不轻易交付真心，不给任何人再次伤害他的机会。 教授的声音低沉：“…他用怨恨保护自己，以为这样安全。但这方式错了，楚夏。包裹得越紧，隔绝的不仅是伤害，还有修复的可能。最终，只会伤得更重，更深。” 楚夏捧着证书的手指收紧，坚硬的边缘硌着掌心。她明白教授的好意，也明白这分析精准得可怕。她只是垂下眼睫，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深处。 “谢谢您，教授。我明白。”她轻声说，声音没有波澜。 这个案例是她在和陈序分开后，才开始研究的。一直以来她总是把自己控制在一个圈子里，希望得到江肆的回应。可陈序的话突然点醒了她，当她真正跳脱出去，她才发现，那些细枝末节中江肆的痛苦和挣扎。 她在案例分析中推测出江肆因为这些事情患上心理疾病的概率很大，她想起林岳新说过他们那次选拔的心理测试，她不知道江肆是如何撑过的去的。 如果……如果他真的…… 楚夏下意识认为如果自己当初不逼着江肆走出来，是不是他就不会那么痛苦，是不是她们有一天是可以好好在一起的，可她不敢细究。 楚夏成了一名注册心理咨询师，在一家与国际人道主义组织有深度合作的心理机构工作。按部就班，三点一线。 她处理都市人的焦虑，辅导遭遇校园暴力的青少年，甚至遇到过和江肆有过类似经历的少年，生活被填充得忙碌而…安全。 直到那个消息传来。 原本被指派前往东欧卡萨尔地区执行紧急任务的心理治疗师大卫，他的妻子提前三周生产了。双胞胎，情况有些复杂。大卫没有任何犹豫，选择了陪伴妻子和孩子。 那个深入战区、为经历战火摧残的儿童提供艺术心理疗愈的重任，瞬间落在了楚夏肩上。机构负责人焦头烂额，试探性地询问她是否愿意顶上，只要一个月就好，这次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收集资料和数据。 教授知道了，亲自给她打了电话，声音线路，带着电流的微噪：“夏，我知道这很难。但那里有很多孩子，像你那些案例里的受害者，甚至处境更糟。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药物和食物。去看看，或许…对你自己也是一种和解的方式。” 对谁和解？对孩子？还是对她自己？抑或是透过那片焦土，与某个身影模糊的过往？ 她没有深想下去，只是对着话筒，清晰地回答：“我去。” 卡萨尔的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混杂着尘土、硝烟和某种腐烂气味的尘埃。 她们最初坐在的医疗基地是由粗糙的预制板和加固过的废弃建筑临时搭建的，夯土墙上遍布着深浅不一的弹孔，像一张绝望的蜂巢。 远处，沉闷的爆炸声和清脆的枪响是这片土地永不停歇的背景音。 白天，楚夏穿着沾满颜料和尘土的帆布工装裤，坐在低矮的小板凳上，面前围着一圈眼神空洞或惊惶的孩子。 她引导他们用手指蘸着颜色，涂抹在粗糙的纸面上，试图让那些凝固的恐惧和无声的尖叫，通过斑斓的色彩宣泄出来。 一个瘦小的男孩画了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色旋涡，旋涡中心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红色小人。他画完，只是死死盯着那片红，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 楚夏轻轻按住他冰冷的手背，没有说话。语言的安慰在巨大的创伤面前，苍白无力。 她能做的，只是提供一个宣泄的出口，以及一份不被惊扰的沉默陪伴。 夜里，躺在行军床上，她听着外面巡逻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辨不清方向的交火声，神经紧绷得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弓弦。 钱包里那张她和母亲的合影，隔着薄薄的皮革，紧贴着她胸口。那片冰冷的平安扣，似乎也在黑暗中微微发烫。 这天下午，她和负责物资协调的梅琳达和当地翻译阿卜杜勒，开着一辆破旧的越野车，前往距离基地五公里外的一个小型社区，进行日常的心理状态评估和团体辅导。 工作结束得还算顺利。返程时，天色已近黄昏，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荒芜的戈壁，风卷起干燥的沙砾，抽打在车窗上，沙沙作响。车里的收音机断断续续播放着当地的新闻广播，信号极差。梅琳达抱怨着糟糕的路况，阿卜杜勒沉默地看着窗外，神色警觉。 变故发生得毫无征兆。 “砰！” 一声尖锐的爆响，近在咫尺！ 车身猛地一震，左侧后视镜瞬间炸裂成无数碎片！驾驶座旁的玻璃窗应声而碎，玻璃渣像冰雹一样溅射进来！ “啊——！”梅琳达的尖叫几乎刺破耳膜。 “趴下！所有人趴下！！”阿卜杜勒嘶吼着，同时猛打方向盘！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失控地冲向路边一片半塌的土墙后！ “哒哒哒哒——！” 一连串急促的点射声在车外爆开！子弹撞击土墙和车体的声音密集得如同骤雨！乒乒乓乓！金属被撕裂的声音令人牙酸！左后轮胎发出一声泄气的嘶鸣，车身猛地向下一沉！ “是袭击！武装分子！”阿卜杜勒的声音因恐惧而扭曲，他死死趴在方向盘下方，身体蜷缩。梅琳达已经吓傻了，瘫在副驾驶座上，只会发出无意义的呜咽，脸白得像纸。 楚夏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撞击的声音，咚咚咚咚！震得她耳膜发疼！ 车身每一次被子弹击中的震动，都像直接捶打在她身上！尘土和火药味混合着破碎玻璃的寒气，灌满了车厢！ 视线被剧烈的颠簸和弥漫的尘土模糊。她看到前方不到五十米的沙丘后面，几个包着头巾、手持自动武器的身影在晃动，枪口喷吐着火舌！ 要死在这里了吗？ 她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灰败的脸，想到了纽约公寓冰冷的窗户，想到了钱包里那张小小的合影……最后，一个穿着军装、眼神沉郁锐利的轮廓，无比清晰地撞进她的意识！ 不！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猛地爆发出来，压过了恐惧，她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求救信号！”楚夏的声音嘶哑，却盖过了枪声和尖叫。她猛地扑向车后座下方，那里固定着一个应急通讯包，“梅琳达！捂住头！阿卜杜勒！报告位置！” 她一边吼着，一边颤抖着手，飞快地拉开通讯包的拉链，摸索里面沉重的卫星电话和信号发射器。指甲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刮过，发出刺耳的声音。 “是…是‘灰狐’小队！大概…大概五六人！就在十点钟方向沙丘后！我们在基地西北方约四公里！废弃的萨米亚小学附近！”阿卜杜勒语速极快，声音带着哭腔报出信息。同时，他摸索着从座位下掏出一把老旧的左轮手枪，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 楚夏的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僵硬，几乎不听使唤。她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强迫自己冷静，按照紧急培训的记忆，快速按下卫星电话的紧急呼叫键，然后将信号发射器的天线用力拉至最长，狠狠按下了顶端的红色按钮！ 嗡——！ 一股强烈的蜂鸣声从发射器内部响起，红色的警示灯疯狂闪烁起来！这是求救信号！它会将他们的精确坐标和遇袭信息发送给最近的维和部队指挥中心和医疗基地！ “信号发出了！”楚夏嘶喊，同时将身体死死缩在车座下方最厚的防弹钢板。她能清晰地听到子弹“噗噗噗”钻入车体另一侧的声音，感觉到车身在连续冲击下的呻吟。 每一次枪声靠近，她的身体就反射性地痉挛一下，胃部不受控制地翻搅，喉咙口涌上浓重的血腥味。汗瞬间湿透了她的后背，冰冷地黏在皮肤上。 时间在枪林弹雨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梅琳达压抑的啜泣声，阿卜杜勒沉重的喘息声，远处武装分子的吼叫声，子弹呼啸声，发动机舱盖被打穿后某种液体滴落的啪嗒声……所有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钻进她的耳膜，撞击着她的神经。 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她盯着那疯狂闪烁的红灯，那是唯一的希望。 突然！ 一阵与武装分子武器截然不同的、更加低沉有力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更加密集、极具威慑力的枪声骤然爆发！ “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 这枪声极具辨识度，精准、短促、充满了压倒性的力量，瞬间盖过了之前散乱的袭击火力！ “是维和部队！”阿卜杜勒的声音充满了喜悦！ 楚夏猛地抬起头，不顾危险地扒着破碎的车窗边缘，向外望去！ 弥漫的硝烟和卷起的尘土之中，两辆涂着UN标志和鲜艳五星红旗的装甲运兵车冲了过来！车顶的重机枪喷吐着愤怒的火舌，压制着沙丘后的袭击者！ 车门“哐当”打开，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动作迅捷地跃下车！他们穿着统一的迷彩作战服，战术头盔，防弹背心，脸上涂抹着深绿和土黄的油彩，只露出一双双鹰隼般锐利、充满杀伐之气的眼睛！ 他们以装甲车为依托，迅速展开战斗队形，交替掩护，精准点射，推进！动作干净利落，配合默契！武装分子的火力瞬间被压制下去，惨叫声和混乱的叫骂声传来。 局面在短短几十秒内被强行控制！ 楚夏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死死地钉在那群矫健的身影之中。 一个高大的背影冲在最前面。他侧对着楚夏的方向，正单手据枪，冷静地进行着短点射压制。 那个人似乎感应到什么，猛地转过头！ 沾满尘土和油彩的脸，轮廓依旧锋利。汗水混着油彩，在他紧绷的下颌线汇聚，滴落。那双眼睛里的锐利、冰冷、以及瞬间掀起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江肆！ 楚夏的大脑“嗡”的一声，彻底空白！ 枪声、引擎声、呼喊声在这一刹那全部消失了。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时间也凝固成一块沉重的琥珀。 她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自己骤然停止跳动的心脏，和那双穿越弥漫硝烟、穿透飞扬尘土、带着血腥气息与guntang热度，死死锁定在她脸上的眼睛！ 隔着破碎的车窗，隔着呛人的硝烟，隔着整整五年刻意堆砌的疏离与冰冷的遗忘壁垒。 四目相对。 江肆持枪警戒的姿态僵在原地，他那双始终锐利、在战场上掌控一切的眼眸，在触及她身影的刹那，瞳孔猛地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