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回忆
第八十四章 回忆
江肆手臂上的纱布还没拆,但身体底子好,恢复速度rou眼可见。他已经能自己下床活动,在病房里走几个来回不成问题,虽然动作依旧带着重伤初愈的谨慎,步伐不算稳当,但那股虚弱劲儿明显褪去了大半。 江承彦来得少了些。公司积压的事务需要他处理,通常都是晚上才过来看看,有时手里会拎着几个精致的食盒。 “老张记的汤,还有几样小炒。”江承彦把食盒放在桌上,动作间看得出疲惫。他头发白得更多了,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些。 楚夏默默看着,心头泛起一丝酸涩。她知道,mama的离开,对这个男人是致命的一击,抽掉了他大半的精气神。 食盒打开,香气弥漫。有清淡的汤羹,也有色泽诱人的红烧排骨和清蒸鱼。楚夏熟练地给江肆盛了一碗汤,又夹了些他能吃的青菜。那些颜色更浓、味道更重的菜,明显是给她的。 “江叔叔,”她轻声说,把那盘排骨往自己这边挪了挪,“谢谢您。” 她知道,这是江承彦特地带给她的。 江承彦“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拿起筷子,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安静喝汤的儿子。 病房里很安静。江肆低着头,小口喝着汤,偶尔抬眼,目光掠过父亲花白的鬓角,眼神复杂。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只要江承彦出现就浑身竖起无形的刺,气氛僵硬得能冻死人。现在,是一种疏离的平和,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彼此能看见模糊的轮廓,但不再有激烈的碰撞。 楚夏能感觉到江承彦那份小心翼翼的担忧,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几次看着江肆手臂上的纱布,嘴唇动了动,最终又闭上。 她明白他想说什么——别再干那么危险的工作了。但他更明白,这话说出来,只会打破眼下这来之不易的平静。江肆不会听,父子间那点微弱的联系可能又会绷紧。 一顿饭吃得安静。饭后,江承彦没多待,起身准备离开。 “我送送您。”楚夏跟着站起来。 江肆抬起头,看着楚夏:“早点回来。” “知道了。”楚夏应了一声,跟着江承彦走出病房。 走廊的灯光比病房里亮一些,映着江承彦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两人沉默地走到电梯口。 “夏夏,”江承彦按下电梯按钮,声音低沉,“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应该的,江叔叔。” 电梯门开了,里面没人。江承彦却没立刻进去,他转过身,看着楚夏,眼神里有很深的愧疚,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 “你mama临走前,”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哑,“跟我说,让我一定看着你,找个能全心全意对你好的,真正爱你的人。” 楚夏的心被轻轻撞了一下。她看着眼前这个苍老了许多的男人,他不再是那个商场上叱咤风云的江董,只是一个承受着丧妻之痛又对儿子心怀愧疚的父亲。 “她说……”江承彦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说出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她不想看你们两个孩子都陷在痛苦里,互相折磨。夏夏……江肆现在能走出来,能放下那些恨,都是因为有你。” 他看向楚夏,目光复杂:“楚夏,如果你……如果你还愿意和他在一起,我……我很感激,也很开心。真的。” 楚夏的眼眶瞬间热了。她没想到江承彦会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她想起mama临终前苍白的面容,想起两人曾经“兄妹”的身份,想起江肆独自承受的那些年。 “江叔叔,”楚夏的声音很轻,“我mama当年说的话,江肆……他听到了。” 江承彦猛地一震,瞳孔微缩,震惊地看着楚夏。 “他一开始是怀疑自己的,”楚夏继续说,声音有点哽咽,“他习惯了……习惯了所有的痛苦都自己扛着,自己忍着。我们……都没办法真的体会到他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看着江承彦眼中翻涌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巨大愧疚,轻轻吸了口气。 “江肆他……真的很好。我和他在一起,”楚夏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异常坚定,“也算是……完成mama的心愿吧。找一个,全心全意对我好,爱我的人。” 电梯门开了又合上,提示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江承彦站在那里,像被钉住了。过了好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是楚夏从未见过的复杂,震惊、愧疚、释然,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沉甸甸的疲惫。 “……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抬手,似乎想拍拍楚夏的肩,动作到一半又停住了。 “这个消息……你自己告诉你mama吧。”他最终只是这样说。 “嗯,我会的。”楚夏点头。 江承彦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了电梯。电梯门缓缓合上,将他那张写满复杂情绪的脸隔绝在内。 楚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回病房。 江肆靠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本书,视线却落在门口。看到她进来,他放下书。 “我爸走了?” “嗯。”楚夏走到床边,拿起水杯给他倒了杯温水。 江肆接过水杯,没喝,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要看出点什么。 楚夏把水杯塞进他手里,避开他的视线,一边收拾床头柜上的东西,一边状似随意地说:“今晚我回别墅住。” 江肆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抬眼看着她:“好。” 他顿了顿,声音平稳地补充:“别墅的密码,是你的生日。” 楚夏收拾东西的手停住了。她猛地抬头看向江肆。他神色如常,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 她的生日……他什么时候改的?为什么改?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流猛地冲上楚夏的心头,堵在喉咙口。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还有,”她清了清嗓子,压下那股翻涌的情绪,“明天……我也晚点过来。” “好。”江肆应得很快,甚至在她话音落下前就开了口,“你多睡一会儿。” 他的目光落在她眼下淡淡的青黑上,“睡主卧。” 楚夏的心跳又漏了一拍。主卧……是他的房间。 她没再看他,胡乱“嗯”了一声,拿起自己的包:“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 走出医院大门,深秋的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楚夏裹紧了外套,坐进车里。车子启动,汇入城市的车流。窗外的霓虹灯明明灭灭,映在她脸上,光影变幻。 她没开导航,去江肆别墅的路,早已刻在骨子里。 车子驶入熟悉的别墅区,停在熟悉的黑色雕花大门前。楚夏下了车,站在门前,看着眼前这栋在夜色里沉默矗立的建筑。密码锁的键盘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她伸出手指,指尖有些微颤,按下了自己的出生年月日。 “滴”的一声轻响,门锁应声而开。 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江肆的冷冽气息,还有一点点……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里,似乎很久没有真正热闹过了。 楚夏开了灯。柔和的光线倾泻而下,照亮了宽敞的客厅。一切都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冷硬的线条,极简的黑白灰,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夜色中的庭院轮廓。干净,整洁,却少了点人气。 她换了鞋,像巡视自己领地的猫,无声地在空旷的客厅里走了一圈。手指拂过冰冷的真皮沙发靠背,触感陌生又熟悉。餐厅的餐桌上空无一物,光洁得能映出人影。厨房里,高级厨具摆放得一丝不苟。 她走上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是她从前住过的客房。她推开门看了一眼,里面干净整洁,床铺铺得平平整整,仿佛随时等待主人归来,却又透着一种长久的空置感。 脚步不由自主地停在了主卧门口。她犹豫了一下,推开门。房间里是更浓郁的属于江肆的气息。深灰色的床品,线条冷硬的床头柜,一切都带着他强烈的个人印记。她没进去,只是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然后,她走向书房。 书房门没锁。她轻轻推开。 巨大的书桌,顶天立地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各种大部头的军事、经济、历史书籍,排列得整整齐齐。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皮革的味道。 楚夏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最终,落在了书桌旁一个不起眼的矮柜上。柜子上方,随意地放着一本……画册。 她的心猛地一跳。 那本画册的封面,是她自己涂鸦的,用各种颜色的彩笔画的乱七八糟的图案,幼稚又张扬。是她用了很久的速写本!她高三的时候换了一本,出国后也用过更多的新本子。这本留在江家老宅,她甚至都忘记了。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走过去,指尖有些发凉,轻轻拿起了那本边角已经有些磨损的速写本。 翻开第一页。 画的是江家老宅的客厅。线条还很稚嫩,构图也有些歪斜。画上,少年江肆穿着白衬衫黑裤子,侧对着画面坐在沙发上看书,只露出一个冷淡的侧脸轮廓,拒人于千里之外。画旁边,是她用圆珠笔写下的批注,字迹飞扬跳脱。 「冰块脸!跟他打招呼都不理人!哼!(╯‵□′)╯︵┻━┻」 楚夏的指尖抚过那些稚气的字迹,嘴角忍不住弯了一下。然而,就在这行字的下面,多了一行截然不同的笔迹。刚劲、凌厉,带着一种成年人的沉稳和内敛,墨色很深,像是后来才写上去的。 「那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你的善意。对不起。」 楚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她手指微颤,飞快地翻到下一页。 画面是江肆在花园里浇水的背影。这次,线条流畅了许多。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少年挺拔的身姿在光晕里显得有些柔和。 旁边的批注是: 「其实……他背影还挺好看的嘛~(偷偷脸红)」 下面,那行刚劲的笔迹再次出现: 「现在也觉得好看吗?」 下一页,画的是江肆坐在餐桌前吃饭的样子,微微低着头,睫毛很长。 批注: 「睫毛精!吃饭都这么好看!想戳脸!」 回复: 「现在给你戳。」 再翻,画面变成了江肆穿着迷彩作训服的样子,是她想象中江肆穿军装的样子,身姿笔挺,眼神锐利。 批注写满了整页空白: 「啊啊啊制服杀我!江肆穿军装一定很帅!见不到真的,只是想想就心跳加速!完了完了我是不是没救了!」 回复只有一行,笔迹却格外深重: 「对不起,让你等那么久。」 楚夏一页一页地翻着。她的画风在变化,从最初的生涩到后来的熟练,捕捉的角度也从客观的记录,渐渐变成了带着爱慕和迷恋的凝视。 她画他皱眉的样子,画他专注看书的侧脸,画他偶尔露出的极其难得的浅淡笑意。每一张旁边,都写满了她少女心思的批注,大胆的、羞涩的、抱怨的、花痴的。 而每一页,下面都多了回复。那些回复,跨越了多年的时光,从最初的简单回应,到后来字里行间浸透的悔恨、痛苦和迟来的告白。 「江肆今天又凶我!讨厌鬼!」 「是我混蛋。」 「他好像……对我没那么冷了?开心!」 「很早就……已经喜欢你了,只是不敢靠近。」 「江肆笑起来……真好看。像冰山融化。」 「以后只对你笑。」 越往后翻,她的批注越多,情绪越浓烈。而他的回复,也越沉重。 直到最后一页。 画面定格在一个离去的背影。穿着简单的T恤长裤,脚步迈得很大,朝着阳光刺眼的方向,没有回头。背景是江肆别墅的大门。整张画弥漫着一种沉重的离愁别绪。 画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是她的笔迹,凌乱而用力,墨迹甚至有些晕开: 「为什么走的时候连头都不回?我就那么不值得你留恋吗?」 「江肆,我们到底算什么?兄妹?还是别的?」 「你能不能……别那么讨厌我?」 「我是不是……有一点点特别了?」 「你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喜欢我了?」 「寒假回来……我们还会这样吗?还是会像以前那样冷冰冰的?」 「江肆,我是真的爱你。怎么办?」 在这些问题下面,是大片大片被水渍晕染开的痕迹,深深浅浅,模糊了纸张的纤维。那是泪水干涸后留下的印记。 而在这些泪痕的底下,是后来才写上去的字。笔迹是江肆的,却写得极其艰难,每一笔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深深印入纸背,力透纸背。 「因为怕回头……会舍不得。」 「想要和你在一起。」 「不讨厌。从来没有真的讨厌过你。」 「喜欢你。楚夏。我喜欢你。」 「我错了。」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 满页的「对不起」,一下一下狠狠剜在楚夏的心上。她仿佛看到了五年前,她决绝离开后,江肆回到那座空荡荡的老宅,沉默地收拾着她留下的所有东西,包括这本被她遗忘在角落的画册。 她仿佛看到他带着这些东西回到这里,在无数个寂静的深夜,独自坐在书房,一页一页翻开这本记录着她少女心事的本子,一字一句地读着她曾经的心动、委屈、期待和绝望。 她仿佛看到他在看到最后那页的泪痕和质问时,心脏被撕裂的痛苦,看到他在纸上写下那满篇的忏悔时,手指的颤抖和眼底的猩红。 他曾经的恨意在得知真相后,又被巨大的悔恨和自我怀疑彻底淹没。他觉得自己不配,觉得自己伤她至深,所有的痛苦只能自己吞咽。 楚夏的视线彻底模糊了。guntang的泪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那些陈旧的墨迹和泪痕,也晕开了那些刻骨铭心的“对不起”。 她用力捂住嘴,压抑着喉咙里破碎的呜咽,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撕开,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却又被一种铺天盖地的酸胀和心疼填满。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原来他承受了那么多。 原来那些沉默的疏离背后,是比她想象中更深沉、更无措的爱和痛苦。 她在书房里站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她小心翼翼地合上那本承载了太多时光和秘密的画册,将它轻轻放回矮柜上原来的位置。 然后,她转身走出书房,脚步有些虚浮,走进空寂的主卧。房间里还残留着江肆身上那种冷冽又干净的气息。 她打开了床头一盏暖黄的壁灯,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冲刷过脸颊,洗去泪痕,却洗不去眼底的酸涩和心中的惊涛骇浪。镜子里的女人,眼睛红肿,眼神却异常清亮。 她换上带来的简单睡衣,掀开深灰色的被子,躺在了属于江肆的床上。被褥间全是他身上的味道,清冽的薄荷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苦橙味,将她紧紧包裹。她侧过身,把脸深深埋进他睡过的枕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黑暗中,楚夏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朦胧的光影。病房里江肆带着欲望和懊恼的眼神,江承彦愧疚而复杂的脸,画册上那些稚气的涂鸦、guntang的批注、沉重的回复……一幕幕在脑海里翻腾、碰撞。 心口那片被撕裂的疼痛还在隐隐作祟,但另一种更坚定、更清晰的情绪,如同破土的嫩芽,在酸涩和心疼的土壤里,不可抑制地生长出来。 她翻了个身,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身下的床单,又缓缓松开。 黑暗中,她无声地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关于未来,关于江肆,关于她自己的决定。